人鱼之痛

每走一步，脚脖后结痂处就抻动周围皮肤，有时还渗出新的血丝来。痛，有如刀割，虽然看不见刀。鞋边、裤边、裙角的磨擦，又都带来新的痛。

我去诊所包扎，那个医师一把棉签碰到我的伤口，我就发出了尖利无比的海豚音。她只好扔下棉签，无奈地摇头叹息，仿佛在放弃一个无可救药的溺水者，一个不能回头的浪子，这种痛多年之后的今天我还记忆犹新。

是巫森非要骑摩托车带我游车河拉风，被一个后面过来的骑电瓶车的学生刮倒，我的脚被卷进了车轮里。新皮鞋碎掉了，右脚伤了两处。其实脚伤可以愈合，新皮鞋实在可惜了。

穿了几天拖鞋出行后，我穿上了正常鞋子，走路也不拐了，但这撕裂的痛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用手能摸到凸起的痂，它有那么厚，一定极丑，可是我指给巫森看时，如同指着一枚值得炫耀的勋章。夜里，因为痛而不能入眠，我就敲醒他的睡梦，就这样，把我的痛，变本加厉地还给他。

我庆幸自己可以说出这痛，它让我内心有丝丝惩罚他令他愧疚的甜蜜。让人觉着欠你的，这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而那个心里盛放着一整个海洋那么多的爱的小人鱼，她每走一步，就如踩在刀刃之上，并且她无法言语。可能因为爱，她的痛不仅变得神圣，也变成一种享受吧，越是痛，越是能体会到她对王子的爱。

让汪洋的大海吞噬我吧，让我变成泡沫吧，人鱼不是为了成为海边的一座雕塑供人观瞻千年才牺牲掉生命的，可是她就这么迎着自己选择的命运之浪，无怨无悔。人为什么要杜撰神对人的羡慕觊觎，让七仙女下凡找到董永，让小人鱼宁愿成为一个哑女？也许只是因为那些伟大的，山崩地裂的爱，更多地存在于人类的想象中，只是因为，神的愿望比人的愿望更加容易达成。而到了现实世界，如我们这凡人柴米油盐的爱，惦斤计两的爱，就是这样以琐屑无聊的面目呈现吧。身体的痛，不代表牺牲，却成为我们与爱人发生联系相互分享生命感受的一部分。

路上来来往往走过的人，他们心里可能装着秘而不宣的爱。那些沧桑的，那些衰老的，那些甚至有些丑的面孔之下，也许心里有着许多丰盈之爱。他们的内心可能装着整座可以用来取火照明的松林，却在现实里总是经历着秋霜冬寒。一想及此，我的内心就充满了悲悯。再丑陋的人，再贫穷的人，再卑微的人，也有他们的爱吧，可以向对方说：我痛。

咳，至于我们有没有拉到风呢？之前等红灯时，我们后边过来的一辆车里有一些男孩子在喊叫。虽然车窗大开，我也实在不明白他们在喊什么。巫森得意地告诉我，他们在起哄，让我回头。

我笑了，一一排开脸上四通八达的纵横皱纹。你们这些小屁孩，让我回头干什么？姑姥姥一回头，还不吓死你们？

恕我实在不能克服恶作剧的念头，就回了一下头。结果他们以更大的声音喊叫，同时车子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