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中上帝的钥匙
1.
时代·地域·文学——洪峰文学高端论坛上,我见到了作家洪峰的女儿珞妮。
她穿一件大红斜襟棉布绣花长袍,栗色的头发高高束成一根辫子,一张脸美得如同一只小粉团。她高举手机给正在讲话的爸爸拍照,她妈妈蒋老师微笑着在身后看她。一时间,她身上好像集合了许多的光,许多的暖,许多的爱。看到这一幕,让人的心都绵软到成了奶昔,香,软,甜。
茶歇时,我忍不住走过去:“珞妮,请问我可不可以和你拍一张合影啊?”
由于陌生,珞妮犹豫了,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她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玩手里的一枚小桔子。
洪峰同事李老师听见,走近前,蹲下来,亲热地抱住她说:“跟姐姐拍一张照片,好不好?”
珞妮点点头。人多,空间局促,我半蹲着和珞妮合影,她调皮地举起手中的桔子放到了头顶上。拍照完,告诉我:“哎呀,我头顶着桔子照的呀!”说得所有人都笑起来。
当天晚宴,又见到了珞妮。我举着朱家大小姐从厦门给我带来的一个娃娃钥匙坠递过去:“珞妮,送给你玩儿。”
珞妮眼里满是欢喜,跟我合计:“咱们给她取个名字吧!”
我说:“叫小公主怎么样?”
珞妮说:“还是叫七色花吧!你看她身上、头上,都是花儿!”
孩子不需要寻找灵感,他们头脑中全是灵感。七色花被珞妮安放在纸巾盒里,于是,这个小公主有了敞篷马车,可以一边吃椰果一边视察子民。珞妮对自己的安排特别满意,又不放心地仰起头问我:“是借给我玩么?”
我说:“是送给你玩儿。”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哎呀,我刚才听成了借给我玩。真好,谢谢。”
珞妮教我和七色花做游戏,十指翻飞,那手指又美又灵活:“有一座教堂,又高又大,人们在里面走来走去。你在哪儿呀?我在这儿呀!”
我看得眼花缭乱,笨手笨脚根本学不会,珞妮就无奈地叹一口气,她大约从没遇到过如此笨拙的徒弟。
珞妮父母不说教,随她自由自在地玩,只偶尔吩咐:“珞妮,给大家倒水。”
珞妮听了,点一点头,端起对她而言显得有些沉重的白磁水壶,为每一位客人倒水。看上去她应当经常做这项服务,已经非常熟练了。
倒完水,珞妮就用筷子去夹大铁锅炖鱼里的粉条。粉条被她用筷子惊险地挡在外面吃,几下就吸进口中,竟然一点也不曾溅出汤汁来。
每吃完一次粉条,珞妮就和我挤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坐在我左边,我左边身体就是酥的。她坐我右边,我右边的身体就是酥的。她把小手放在我腿上,我的腿就是酥的。她的脸贴近我的脸,我的脸也是酥的了。不知不觉,我就成了她的俘虏了。
客人们是洪峰的同学、同事和学生,我是洪峰老师的学生的学生。大家谈文学创作,谈人生经验,谈孩子的教育。蒋老师不断提到马格。我悄悄问:“请问马格是谁啊?”
珞妮说:“马格是马原的儿子。马原知道吧,先锋小说家。”既得到父辈熏陶,先于其他孩童,她知晓许多文学名词。
她又附在我耳边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打开手机,给她看我的名字。她用小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点着读:“木,兰,良,朝。”灿然笑一下,露出细密的牙齿:“那我就叫你木木姐吧!”
2.
第二天的晚宴我去得迟些,她问先到的几位老师:“木木姐今天来不来啊?”
人们被她问得莫名其妙,都不知道这个叫木木的人是谁。我一到了,珞妮就笑眯眯跑到我跟前来。大家才恍然大悟,这一个几乎是姥姥级别的人,居然还能和孩子混成姐姐。
是的,珞妮就是一个天使,她有本事把我变成孩童。这一晚,客人们仍然谈文学创作,谈人生经验,我们却一起跑到外面客厅去做游戏。两个生日只差一天的射手座,由天意安排,你情我愿,陶然自乐。
我又带了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娃娃,珞妮给她起名叫红嘟嘟。我说红嘟嘟和马格是一个班的,马格当大班长哦。
珞妮马上反对:“马格不能当大班长,他太淘气了哦。”
我问珞妮,红嘟嘟想去珞妮山庄,可是太远了,怎么办呢?珞妮想了一下,用小小的粉色便签纸折了一个纸飞机,犹不满意 ,再折了一个更小的纸飞机,把两只飞机摞在一起道:“这是珞妮航空的专用组合飞机。来吧,红嘟嘟可以乘坐它到会泽了!”
被珞妮的小手牵引着,恍然走在时光清凉悠长的隧洞里,重返童年的花园,我完全忘却了外面十二月冰寒的世界。我不是五十岁,也不是十八岁,我和珞妮一样,变成了七岁。
分别时,珞妮邀请我:“木木姐,你可以到我们的酒店玩一会儿么?”
我说:“太晚了,珞妮,已经九点多了哦。”
“昨天你让我给七色花准备一个房间,我就是想让你看看。好吧,晚上我会拍一张照片,用妈妈的微信发给你。”我们彼此挥手说再见,我不知道是她更不舍还是我更不舍。
一诺千金的孩子,回到酒店第一时间发来一张图片。床头柜的抽屉被安置成一个娃娃的房间,床,被子,玩具,浴缸一一在列。
3.
珞妮离开后,我带鹤鸣文学社的学生们参观洪峰文学馆。我跟学生们说,能百度到的,我都不讲。讲作家和文学对我们的意义,讲珞妮一词的来历。“山间的平地”格外难得与珍贵,某种意义上说,珞妮已不仅仅是一个女孩的名字,因着她的美好,她的纯净,她的稀有,她已经成为一种灵感来源,成为缪斯的化身。
我还给学生们朗诵了洪峰同乡诗人葛筱强在那天早晨创作的一首新诗《戊戌冬白城,与洪峰一夕谈》:
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哦,是的,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并不是我们半闭的眼睛/和想象的道路与风景一起/ 在镜头中发出尖锐的呼啸/而是我们手心里不得以碎裂的土地/与梦境,以及不断发生位移的时代/是的,“世界正在改变”/在极地之侧,或瀚海之边缘/我们都聆听过冬夜窗棂上 / 月光对黑暗轻微的敲击声/那可能仅仅是记忆, 或者相反/只是记忆的回声与倒影/ 我们用大半生的疑虑与谨慎/完成了词语和事物之间的/平衡、呼吸与坍塌 ,只是为了摸到寂静中上帝的钥匙/和待启锁孔中的荒芜
如果说,诗人葛筱强与作家洪峰在此星聚,达成彼此映照的话,那么,我也借由此,得到了珞妮送给我的钥匙。近一段时间以来,完全专注于阅读和写作,两点一线,我几乎杜绝了一切社交,屏蔽了一切干扰信息,终于从困惑与茫然的瓶颈中,得到释放。
从此,我不必绞尽脑汁,画地为牢,苛求华丽的词藻、工整 的结构、牵强的修辞和宏大的叙事,那些只会进一步缩小写作的瓶颈,使人拿腔作调,作茧自缚。
原来,从最天然的状态出发,不必学舌,不必装腔,做回一个纯粹的孩子,就会打开一切道路上的封锁。
我嫂子小莎迷恋绘画,让我给她借讲绘画技法的书。我鼓励她:“不要被技巧束缚,你就大胆地创作,尽情地画,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
毕加索说:“我花了一辈子学习怎么样像孩子一样的画画。”
柯罗说:“我每天祈祷,愿上帝让我早晨起来像婴儿一般地看这个世界。”
珞妮让我明白,无论是写作还是绘画,一切创造,请向孩子
学习,准没错。而且无论世界如何喧哗,此间自有寂静,因为有一个小天使会帮助我们。只要你肯蹲下身来,抛下世故俗套,放开“大半生的疑虑与谨慎”,她就会伸出手。手心里,一定会放着一枚亮晶晶的钥匙。那上帝的钥匙。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珞妮。
在仙境般云雾缭绕的会泽山间,她穿一条宝石蓝棉布绣花长袍,捧着一大捧花,笑眯眯地回望。她的眼神比山间的溪水还清澈,她的微笑比手中的花朵更新妍。我没有去过云南,但梦里的图景如此真实,以至于醒来后的恍然里,那山那云,那花那草,那曲折的山径,小小的天使,如同亲历,久久在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