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双抢”
今天是入伏的第二天,阳光铺洒马路对面的楼顶上,尽管隔着一层窗玻璃,我都能明显感觉出烈日的火焰。加上办公室空调失灵,让我再一次忆起三十年前的“双抢”。
一想起“双抢”,即将因为空调失衡的心理,瞬间又达到了新的平衡。女儿小的时候,每当我要忆苦思甜时,女儿都会抢着说:“想起那万恶的'双抢’”。是的,“万恶的'双抢’”确实是我以前常说的。
1981年以前,咱生产队还是大集体,大集体的“双抢”,我写过,故从略。咱大队其它生产队都是1980年“分田到户”。唯一迟分一年的只有咱生产队。究其原因,据说,咱生产队的社员特别高看我,笃定我能考上大学,他们就可多分田地。这是生产队里与父亲关系稍密切的社员告诉父亲的,父亲又告诉我,逼得我非考上大学不可。我当然不能赌气,故意不考上大学,这样家里可以多一个人的田地。这一年下半年,也就是我上大学后,生产队就紧锣密鼓地把田地给分了。当时的中央政策,但凡在读大学生,生产队应该视同家庭一份子,可以分得田地。但是,农村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毕竟当时有大学生的属于少数家庭,“寡不敌众”,也没法太过较真。
从1982年起,直到1988年研究生毕业,每逢暑假,我都是心急火燎地往家里赶,为的是替母亲和二姐(后来是大妹妹)分担一份“双抢”的农活。父亲早已失去劳动能力,他能做的是偶尔为我们端茶送水。
“双抢”一词,顾名思义,就是抢收抢种。收,是把成熟的稻子割倒放在田里,然后脱粒。种,则是把刚收了稻子的田,经过犁耙耖精耕细作后,种上第二季稻,种稻不叫种稻而称插秧。犁耙耖非一般人所可为,一开始,咱家不得已只有花钱请人帮忙。二姐订亲后,后来的二姐夫没少帮着干这些有技巧的重活和累活。当时,大姐已经出嫁,大妹和小妹尚小,真正干活的就是母亲带着二姐和我。
先说割稻。母亲一早就把二姐和我喊起来,说是早上割稻天气凉快。实际上,抢季节的时候,是不分早晚的。白天,烈日炎炎,一样是要下田割稻。母亲、二姐和我一起下田,一人一簛,此处的“簛”兴许是别字,今天上午,我特地问了高中同学:“一shai一shai地割稻的shai字怎么写?”大家在群里讨论了半天,最后的结论:有音无字。或许“shai”系我们当地的方言。“shai”在我们老家颇常用,如远远见到某人,shai过去,“shai”即躲避。母亲和二姐一簛七棵,我一簛只割五棵,不多一会儿,母亲和二姐就割到前面去,还聊着天,我被她们拉到后面,一个人弓着腰。右手握镰刀,左手握稻杆,捏满一把,就把它放在田里。动作重复而又单一,机械而又单调。偶尔,我抬起头,母亲和二姐正弓着腰,我又落在后面,自然不好意思找她们说话。一个人看着面前黄橙橙的稻谷,漫无尽头,无人诉说,那种苦闷实在难以言表。母亲和二姐割三簛,我只能割两簛。母亲割第二簛撵上我的时候,总是心疼我,让我割慢一点,每每在母亲心疼我的时候,我更加无地自容。
农村的男人,“双抢”时,没有穿衬衣的,只是在身上搭一块布,名为“披肩”。“披肩”多为自家织的老布做成的,我小时候穿过多年老布做的衣裳。我嫌身上披一块“披肩”麻烦,整个“双抢”,我都是赤膊上阵。赤膊五天之后,身上就会像蛇蜕壳一般,三天左右,身上就会蜕一层皮。一个暑假下来,我的身上会蜕三次皮。每到晚上在门口乘凉,小妹常为我撕身上的死皮。晚上乘凉,是一天最快乐的时光。一家人坐在一起,有得说的,因为父亲随时都有死亡的可能,我们只说不笑。我们聊天时,母亲就和父亲盘算着,当年的稻谷能卖多少钱,多少钱给我上学,多少钱给大妹妹缴学费,他们从不考虑自己。
后来,二姐出嫁了,大妹妹不得不辍学,搞“双抢”的变成了母亲、大妹妹和我,二姐也常回来帮忙。
如果父亲是一个正常的劳动力,二姐和大妹妹都不会辍学。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和母亲为了保我这个“重点”,牺牲了二姐和大妹妹。牺牲的,牺牲得无怨无悔,这就是我们那个时代农村的家庭。
如今的农村,田地都流转给种田能手,农民也不种田,并且只插一季稻,更不用再搞“双抢”了。母亲楞想不明白。每次进伏以后,我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在电话的那一端总是会说:“怎么也没人搞'双抢’呢?”我戏问:“妈,您还想搞'双抢’哇?”她“嗯”地答应一声。母亲心里一定还在想着怎么为我挣学费呢!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母亲一辈子都把劳动当作我们这个家庭生存的必须。当我们在空调房里讨论哲学和审美时,我们不要忘了母亲的哲学,还有姐姐妹妹为我们做出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