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杆前是风景,栏杆后是现实:漫谈诗词中的“凭栏”
诗词中有许多“凭栏”(或“倚栏”)的描述,栏杆也成为了诗词中一种独特的意象。为何诗人们如此钟情于凭栏呢?凭栏对于一个人的情感有什么样的影响?本文拟从情感发生的角度来理解这个问题。
栏杆通常在高处,如高楼、高台之上,栏杆以外,是广阔辽远的空间,凭高眺远,所见之景物与平日大为不同。诗人的心是敏感的,触景生情,心情也会发生变化。
栏杆就像一面墙,将那一刻的人生分成前后两部分。栏杆的前面,是风景;栏杆的后面,是现实。因为站在栏杆前,人面对的是空阔天地,脸上的悲伤表情,眼中的苦涩泪水,不会有人看到。你可以尽情放肆压抑已久的情绪,而不必担心自己的悲伤被别人看到。
你的脸,面对的是天空大地,不是身后那个纷纷扰扰的俗世和充满各种烦恼的现实,可以暂时脱离身后的现实,让心灵稍稍得到安置。离开现实的干扰,人会更多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感受内心的情绪。就像人下班之后,夜深人静之时,会想得更多。
当你回过头,意味着你的眼前又将是那个现实的世界。每个人的目光在看着你的表情,听着你说的话,评论着你做的事。当你的心离开栏杆外那个空阔无人的天地,现实又回来了。
“高台多悲风”,“高处不胜寒”,登上栏杆高处,一霎间凉风瑟瑟,寒气侵肌,善感的诗人心底里的情绪一下子受到触动,凄怆之感油然而生。
你会看到平时没有机会看到的风景:长风万里的秋色,千里莺啼的初春,残阳如血的黄昏,或者满天风露的月夜。壮阔的风景容易调动人的情绪。
这些风景,用来疗伤,用来寄托,用来憧憬,用来思念,用来暂时安放心灵。
而性情不同的人,站在栏杆前,会产生不同的情绪。
孤独者会觉得更孤独,因为习惯了平时生活工作的地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心里挤满了各种事。而现在站在高楼之上,栏杆之旁,天地忽然变得无比空阔、苍茫,相比之下,人是如此渺小,仿佛天地茫茫只剩下自己一人,世人皆离我远去一样,悲怆自伤的心情油然而生。
栏杆前是辽廓天地,天上风云变幻,日月轮替,地上山川形胜,江河流逝,怀古者看到的是跨越时间长河的地域感和时空感,千年的历史掠过脑海,怀古之情油然而生。此时凭栏远眺,便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百涕下”的感慨。
辛弃疾登建康赏心亭,倚栏远眺,见楚天千里清秋,江水一泻千里,流向遥远的天际,又见悲凉的落日,断鸿哀鸣,感时抚事,悲慨之情油然而生,写下“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悲怆词句。
壮志未酬的英雄,凭栏迎风,眼前所见,是国家民族的万里江山。他热爱这如画的江山,誓要将敌人的铁骑驱逐,挽救国家的命运。壮丽的山河,激荡着他心中的热血,于是有了英雄失路的悲愤心情。
辛弃疾一生以收复北方为己任,可叹朝廷偏安,君臣歌舞升平,浑忘了靖康的亡国之耻,他空有一身文韬武略,始终不被朝廷用在抗金前线,还多次受到弹劾,闲置农村近二十年,一腔热血欲洒疆场,却无地可洒。他调官湖南,同僚于山亭摆酒相送,他倚栏举杯,写下:“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如果天地间正狂风暴雨,正如世间无数的战乱动荡,壮志未酬的岳武穆写下“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的悲愤词句。岳武穆一生为驱逐金人而驰骋沙场,他宁愿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死而无悔,不料最后竟死于自己忠心耿耿、矢志效命的皇帝之手。
栏杆前,是万里江山,那里是英雄们为之奋斗的理想,他们将热泪洒向这一片江山。而栏杆后面,却又是冷冰冰的现实。
悲愤无奈的英雄,也只能留下“纵有望乡楼百尺,淡烟衰草莫凭栏”的慨叹了。
同样的江山,在亡国之君李煜眼中,则是沉痛的哀叹。
他被囚禁汴京,凭栏南望,栏杆之外遥远的天际,是他的故国,而栏杆的后面,却是囚禁他的小楼。那片遥远的江山,那些凤阁龙楼、雕栏玉砌,都已成旧日繁华,亡国之哀涌上心头,悲不自胜,他写下了那首沉哀入骨的名作《浪淘沙令》:“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思念家乡的游子,流落天涯,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凭栏远望之时,但见山长水远,归路迢迢,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家,所以思乡之愁更深。
杜牧宦游黄州,登齐安城楼,写下了一首思乡之作《题齐安城楼》:“呜轧江楼角一声,微阳潋潋落寒汀。不用凭栏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在高楼之上,看着微阳寒汀,他仿佛看到了故乡的七十五长亭。
柳永流落异乡,正当清秋时节,他倚栏远望,见潇潇暮雨飘洒江天,又见关河冷落,残照当楼,面对此情引景,孤身一人的柳永心中充满羁旅之愁,因此生起思念家乡和爱人之情,他写下了那首名篇《八声甘州》。末句云:“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他站在栏杆前,眼前的风景令他生出乡愁,当他离开栏杆,他又要继续他的羁旅行役。栏杆前的风景是寄托、是思念,栏杆后,是现实。
柳永的思念同时有着羁旅的身世之感,周邦彦也一样。他任溧水县令时,也写过表达宦情羁思和身世之感的作品《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中有句云:“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看着栏杆外的风景,他想得很多,觉得自己的身世,就象那遭贬而泛舟九江的白居易。
柳永的思人之作,还有一首著名的《蝶恋花》。上阕云:“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站在高楼的栏杆前,风吹着他的脸,他看着夕阳里的草色烟光,心中又生起忧愁。美景当前,他又思念情人了。
多情公子晏小山也许思念小苹了吧,他写了这首《御街行》。下阕云:“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荫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他老爸晏殊也喜欢凭栏:“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阑总是销魂处。”一站到栏杆前就销魂。
李清照不知是否思念丈夫了,她写:“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在栏杆前,她望见连天衰草,遮断了归家的路。伤春的秦观说:“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栏杆前的他,手捻花枝,对着夕阳,谁知道他心里的愁恨?李璟笔下的思妇,站在栏杆前,吹彻玉笙,“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干。”栏干外是遥远无际的天涯地角,她的丈夫还在遥远的塞外。
古人凭栏的心情,也许今天的我们难以体会了。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思念、乡愁、家国感慨。在科技落后、战乱频繁的古代,普通人的一次别离,可能就是相见无期,那种愁不是今天的我们能想象的。我们活在一个太平盛世,科技发达,交通和通讯方便,时间和距离都不是让我们产生忧愁的原因。我想,古人的多愁是有其上述原因的,凭栏,只是令他们平时藏在心里的愁释放出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