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痛列车

 编者按 
据说上海地铁九号线列车往醉白池方向行进的时候,会有痛苦的声音。九号线承载着我对以往恋情的回忆,而当记忆里的情感逐渐消弭,我才恍然那其实是被抹消的、已泯灭的过去的事物所发出的一声悲鸣。

作者 朱嘉雯

东京的地铁痛列车与上海不一样。在东京,痛列车太多了,哪里都是痛车,皮卡丘、马里奥、黑塔利亚,一列列光彩耀目、浮翠流丹的车子开过去,仿佛我们这些灰头土脸的乘车人才是车厢外来的入侵者,需要排队登车道歉才行。在上海,痛列车则稀罕得多。五年前,Love Live带着明眸鲜衣的小偶像们打头阵,大大方方地站上申城的车厢玻璃门与扶手牌,一下子晓色蒸霞,腾焰飞芒,宅圈男孩子的生命里一下子有了光。大家相携着来到二号线沿途的地铁站,眼含热泪地巡礼朝拜。胆子大些的,甚至“噗通”跪下来,只为深吸一口她们裙摆下飞扬的路尘。

但我想讲的,不是这样的痛列车。

知乎上有这样一个问题,九号线列车往醉白池方向行进的时候,为什么会有痛苦的声音?错车时车速不超过声速,并不会形成音爆,那么那种金属之间相摩擦相挤压的声响,究竟是什么?这种列车的疼痛声响是我所感兴趣的,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坐上了地铁九号线。

从去年年底开始,九号线东段的始发站变成曹路,一路开向金桥小南门,最后停在很远很远的松江。可是在我念高中的时候,九号线东段的始发站是杨高中路,九号线这趟车,我就要从杨高中路开始坐。

杨高中路出来就是我的高中进才中学,南门对着川流不息的杨高中路,北门对着僻静些的灵山路,灵山此去无多路,我们接着往前坐。

列车过了世纪大道慢慢开向商城路,八佰伴到了,我们的头顶上是玻璃帷幕所构建的纵深峡谷,下午四五点钟时从高中教室的窗子里也能看到夕阳在其上的返照。上到车里来的大多是中学生,红的白的蓝的,看校服能看出是洋泾、建平和进才的男孩女孩,浦东的半瓶子晃荡的市重点中学的学生。那个洋泾的男孩子在做加速度的物理题,看来是今年九月份刚入学的一年级生。明明还是九月份,他就已经在校服里穿上了有点厚的卫衣,拉链拉到可以露出Champion的巨大logo的地方,红的白的蓝的组成的logo,像案板上一尾去了头的鱼,身上还残留着来自大海的一点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烤鳗的肥美与炖鳝的香味一下子漫上了我的鼻尖。渐渐地,他身边那个红色校服的女生舔舐冰激凌的动作,在我眼中似乎也慢慢地被赋予了某种微妙的官能性。抹茶口味蛋筒原本很规矩的螺旋形状,被她舔出了波浪颤动的花纹,一层一层浓淡不一的绿色,伴随着地铁车厢摇晃的频率轻轻抖动继而旋转起来,仿佛开始了什么盛大的波尔卡。冰激凌上层微微融化的部分混着口水有点流下来了,就在她转头准备问男生要餐巾纸的时候,我一下子缩回了目光。

他们认识吗?恋爱中吗?一起相伴出来玩的吗?我高中的时候也喜欢在放学后和前男友从杨高中路出发一起坐九号线,商城路吃鸡排看电影,嘉善路有价格稍微贵一点的甜品店,打浦桥有纯K、日月光和田子坊,功课少的时候,甚至可以一路坐到徐家汇。可是他们此刻的心情,我肯定是不懂的吧。

我没道理不羡慕他们的。十五六岁的年纪,下了车厢一路踩阶梯上去,新大陆广场的奶茶,八佰伴楼顶的电影院,地铁站外面浩浩荡荡横无际涯的春光在等着他们,他们要是愿意奔跑起来,帕斯卡和牛顿都拉不住。十五六岁吃什么都不会发胖,落下了一周的功课只需一个通宵就能全部赶回来,男女朋友之间复合分手都和做游戏一样,而我现在就连喝一罐零度可乐,都要假装不动声色地看半天营养成分表。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和前男友也一起重新去了趟商城路,我指着地铁站四号口旁边地图上的超级鸡车,向他抱怨:“高三二模前一天晚上我说想和你一起去看《机械战警》,你说你要温书没有空,我就只好自己去看。结果晚自习的时候,班里男生告诉我,你晚上和别的女生一起在这里吃鸡排。我为这件事情难过得要死,那次考试就连最擅长的英语也考得很坏。”

他突然停住脚步,很愕然地看着我说:“这件事情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高中毕业分手以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地方读书,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武汉,隔着长江黄河两道宽阔的水域,整整四年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联系。手机号双双删去,微博互相取关,微信拉到黑名单里,“嗖嗖嗖”骤雨落河鱼,即便我们同在一片海洋里,迷失了之后也难再相逢。抱着这样悲凉的心情,我在重新见到他的时候自然十分开心,就像是一名火锅爱好者从翻滚的红油中突然找到了之前从自己筷子尖端滑落的百叶。可惜当百叶从拥塞乱暴的干辣椒群里被捞出来以后,食客们发现它已经老得不能再吃了。百叶还是百叶,只是不能吃了而已。

我们四年前断了联系,原来四年之前的事情他已经都忘了。

我低下头不再去想过去的事,地铁车厢地板光明整洁如常,列车继续驱驰。

忽然耳边“咻”一声传来空气的低吼,就好像什么灵魂出窍时的动静,我身子突然一抖,感觉像是有强风吹彻,心底有什么被抽去一块。

不知道过了多少站我终于抬起头,对面车厢板壁上微微的一抹红色不由分说地闯入视线。我突然好像开始有点明白九号线那种有点痛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了。

好像就是几年前的新闻,一个外籍男孩子在九号线的每一条列车上,都很耐心地喷上了涂鸦。他把不同颜色的喷漆罐藏在卫衣帽子里混过安检,进站后把罐子放在九号线沿途各站的消防柜子里,即使在现场被没收道具,他的计划也可以不被打扰地进行下去,这个点子仿佛是岛田庄司或者绫辻行人本格小说里面的推理诡计。手段之高明,思路之大胆,让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我叹服不已。市政府最终统一清除了这些涂鸦,但有的列车上还残留着一些颜色。

眼前的一点点红色,也许本来也出自他的手笔。

那些被抹消的、已泯灭的过去的事物,涂鸦也好,记忆也好,它们在地铁上被创造,因此是地铁的造物,它们在地铁上被毁灭,自然有权利在地铁上发出一声哀鸣。

落在潮湿树枝上的一朵朵花瓣,被相熟面影所激发出来的一点点心火,脸庞与脸庞之间颤动着的一小片带温度的空气,被割舍的过去,被抛弃的梦想,它们塌缩在贯穿列车的疾风里,在灯光晦明变换之际所释出的一小段哀愁的声音,恐怕就是它们最后的挽歌了吧。

这样一想我突然有点害怕,地铁这样的交通工具,究竟是什么?他们劈山、填海,在地底死者灵魂栖息处之上所建立起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如果记忆与造物有灵,那深不见底的无明世界,那滞重的沉默和混沌之中,郁结起来不得不发的声音,真的只有这么一点吗?正当我们被卓有成效地、茫然麻木地运往目的地的时候,它们隐秘的痛苦与它们焦灼的煎熬,我们又能感受到多少呢?

我不敢在地底继续待着了,于是在徐家汇站下了车,印象里美罗城向来都是一片光明,我想多听一会儿喜茶门口长队的热闹人声。坐电梯的时候我看到有许多老人在拉行李,蛇皮袋拖在地上,蛇皮袋上是毛巾、矿泉水和脸盆,他们就这样一手拉着一手看手机,慢慢地在人群里逆行。看似走得慢,却歇得少,而且速度均匀。如果他们在这时打开袋子,里面飞出来森罗魔鬼魑魅魍魉一样的、被毁灭的回忆与造物,我也丝毫不会惊奇。

徐家汇在九号线算是个大站,从金山和松江来的市民大概会把来这里当作进城吧。站在二层看着站台上人潮汹涌,衣服颜色鲜亮的女郎自如地在流水里穿梭。她们的身上,一定也喷着名贵的香水吧。我想起每年秋天崇明岛人会在长江口张网捕捞大闸蟹,在蟹笼里放上腐烂的蟹草,有人告诉我这种死亡的气息正是吸引蟹群的关键,要不了很久时间,只需等到泥滩上生出浊浪,飞尘翻滚,道道金轮浮涌上来,这个时候,螃蟹就尽在网中了。列车上那些回忆与造物被抹消之处所形成的创口,会不会也有类似的吸引人群的死亡的气息呢,我不禁这样想着。

九号线上能在市区客流量与徐家汇匹敌的大站,大概只有世纪大道了。去过太多次于是今天就没有下车,中学时我和前男友每周都在那里分别,各自回家去过周末。在世纪大道,他从四号线到海伦路再转十号线去四平路,我坐二号线去东昌路。世纪大道站的位置在我心目中很特别,我每次和他说再见以后,一个人走的时候,会想象头上是天与水,黄浦江船鸣,百舸归岸,一声一声,一站一站,我嘴上说是要回家,心里却无归处。我站在世纪大道冰凉的灯影里,沿着二号线的箭头,六号线的箭头,四号线的箭头,粉的,青的,蓝的,绿的,斜斜地走下去……世纪大道,一百年那么长。时间在我眼前无穷无尽地延展开来,我那时不懂珍惜,只是嫌它太长。我那时嫌一个周末都太长了。

我们最终也没有抵达醉白池去听痛列车的声音,甚至连前往的想法也打消了。醉白池这个名字太美丽也太郑重,有点像黎耀辉与何宝荣最终也没能抵达的阿根廷伊瓜苏大瀑布。流水潺潺的声音,就让它停留在想象里好了。我可一点也不想要从头来过。

没有去是因为我们晚上七点半钟要去看上海文化广场的《悲惨世界》,票很紧俏,280的价位能被黄牛炒到七百多,我在去年四月中旬专门在文化广场现场排两个小时长队买好的,不可以不去看。于是我们看了看时间赶紧从徐家汇折回来,在打浦桥下了地铁。七点半的时候大幕准时拉起来,舞台上渐渐泛起红的白的蓝的灯光,鸟也开始啼叫。白色光越来越大,如天堂圣光一般普照,直射到我们的身上,随着灯光的降临,我身上冰块一般的愁绪也渐渐融化消失,就好像附体的邪魔脱落下来。冉·阿让、珂赛特、马吕斯、德纳第、爱潘妮,所有的混乱、肮脏与光明潮水一般涌来,我一下子把痛列车的事情抛在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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