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文明判集》残卷——《判词经典》之十
敦煌《文明判集》残卷
——《判词经典》之十
值得说说的唐代判词,还有文明判与开元判。这两种判集都是残卷,上世纪初发现于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现藏于巴黎国立图书馆。为什么这些判词残卷流落到了巴黎?这就要从两个甲子之前那段屈辱而心碎的往事说起。
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斯坦因《西域考古图记》)
庚子(1900年)孟夏的敦煌莫高窟,风沙蔽日,一片残破。来自湖北麻城的道士王圆箓云游至此,立下了为佛窟募化补修的志愿。据《大清宫大方丈道会司王师法真墓志》记载,6月22日那天,当他疏通千佛洞三层窟中流沙时,“沙出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则有小洞,豁然开朗,内藏唐经万卷,古物多名。见者惊为奇观,闻者传为神物”。考古证据表明,此洞之封闭,当在1035年西夏侵占西陲前夕。因为洞中经卷画幅“均杂沓堆置”,“由是可见藏置时必畏外寇侵掠而仓皇出此”。战乱平定之后,逃难的和尚们不曾回来,于是这一洞的珍宝便封闭了将近千年。
王道士像(斯坦因《西域考古图记》)
发现藏经洞的消息很快报到官府,官员看到洞中并无真金白银,便没了兴趣。当年的甘肃学台叶昌炽,倒曾建议藩台衙门将古物运至省垣保存,无奈难以筹得巨额运费,最终由甘肃省府下了一道就地封存的命令,并着王道士妥善保管。但是,零星外传的写经画像泄露了天机,一些西方探险家好似闻到了腥味儿,陆续前来探险。趁着清政府内忧外患、无暇顾及之机,一场明目张胆的掠夺在敦煌展开。
第一个到达藏经洞的西方探险家是英籍匈牙利人奥雷尔·斯坦因(Sir Aurel Stein)。他在英国和印度政府的支持下,先后三次到中国新疆及河西地区进行考古挖掘,其间于1907年5月来到敦煌。他自称:“有一大批古代写卷等待着去被发现的念头,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一样吸引着我重返千佛洞。”王道士虽然恪尽职守,但也“无知而粗心”,最终没有架住斯坦因的欺骗利诱,被他掠走1万多卷经书写本、500多幅绘画、230多捆手稿。文物之巨,以至于不能用车辆载运。斯坦因后来写了一部《西域考古图记》,又在伦敦皇家地理学院作了一场报告,立刻震撼了整个欧洲学界。敦煌藏经洞从此名藻天下,形形色色的探险家亦纷至沓来。
斯坦因像(沙武田编著《敦煌藏经洞史话》)
紧随其后的是法国人保罗·伯希和(Paul Pelliot)。相较于斯坦因,伯希和更具冒险精神,他的传记作者菲利普·弗朗德兰说:“伯希和不仅是学者、强盗,还是军人、政客、旅行家、赌徒、特务和殖民者。”而精通汉学并粗通蒙古文和藏文,更成为他的天然优势,所以,他的收获丝毫不亚于捷足先登的斯坦因。同样通过贿赂王道士,他带走了三千册汉文、印度文、藏文、吐火罗文、希伯来文写本和手卷,以及数量可观的木版画、彩幡、白画、彩绘、雕塑等。这些无价之宝分别珍藏于巴黎国立图书馆、集美博物馆和卢浮宫等地。《文明判集》与《开元判集》残卷,正是由此外流到了巴黎。
《文明判集》尚存完整判词十九道,在巴黎国立图书馆的编号为Pel.chin.3813,Pel就是Pelliot(伯希和)的缩写。为什么称作文明判?刘俊文《敦煌吐鲁番唐代法制文书考释》称,此组判词写作上限为唐高宗永徽四年,下限为唐玄宗开元初年,又据其中“宋里仁判”有“方今文明御历”之语,遂断此组判词出自唐睿宗文明年间,因以《文明判集》名之。《开元判集》的编号为Pel.chin.2593,尚存较完整判词三道。刘俊文考证,其中“月酬不与、朝详暮歌判”提到的“司录”,系开元元年才出现的官职名,据此“可知此卷所载判集当是开元元年以后之作。从残卷书风及判文内容、风格判断,亦当作于开元之时。”
胡适曾说:“伯希和是西洋治中国学者的泰斗,成绩最大,影响最广。”西人彼得·霍普科克更是认为:“伯希和不单是法国的第一流汉学家,而且也是所有西方的中国学专家的祖师爷。”此言真的不虚。在《伯希和西域探险日记》中,有一张烛光下一个人蹲在藏经洞翻检经卷的照片,这个人就是以这样的姿态连续工作了三个星期,以每天一千卷的速度,把所有经卷都过目一遍。姜亮夫在《敦煌学概论》一书中说:“我对他很讨厌,又佩服他。”讨厌就不用说了,佩服的是什么呢?就是他的眼力。我从他挑选出来的这两组判词残卷,也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伯希和像(弗朗德兰著、一梧译《伯希和传》)
比较而言,开元判篇目较少,质量也略逊于文明判。著名敦煌学家王重民在《敦煌遗书总目索引》中曾指出,此件所载判文体例类似《龙筋凤髓判》。但开元判也有独到之处,“双关判”就是一种独具特色的文体。所谓“双关判”,是指在将两个毫不相关的案件揉入一道判词。“月酬不与、朝详暮歌判”就是如此,制判事实为:“奉判:得隰州刺史王乙妻育子,令坊正雇妳母,月酬一缣。经百日卒,不与缣。又,冯甲朝详暮歌,自云服毕仰事。”判词曰:
王乙门传钟鼎,地列子男。化偃百城,风高千里。妖妻舞雪,翠郁望山之眉;诞育仙娥,庆苻悬帚之兆。雇兹妳母,石席明言,酬给缣庸,脂膏乳哺。辍深恩于襁褓,未变庭兰;碎瓦砾于掌中,俄归蒿里。不酬妳母之值,诚是无知;既论孩子之亡,嗟乎抚育。司录论举,情状可知。足请酬还,勿令喧讼。
又,父母之丧,三年服制;孝子之志,万古增悲。朝详暮歌,是亵于礼。以哭止乐,斯慰所怀。诉词既款服终,言讼请依科断。
我们重点欣赏《文明判集》中的三道判词,以感受这些判词残卷的风采。第一道判词见于《文明判集》残卷第87行至第100行,本无标题,姑称之为“孝妇梦合判”。前半以“奉判”开头引出制判事实,后半则是判词本文。
奉判:妇女阿刘,早失夫婿,心求守志,情愿事姑。夫亡数年,遂生一子,款与亡夫梦合,因即有娠。姑乃养以为孙,更无他虑。其兄将为耻辱,随即私适张衡。已付娉财,克时成纳。其妹确乎之志,贞固不移。兄遂以女代姑,赴时成礼。未知合为婚不?刘请为孝妇,其理如何?
阿刘夙钟深舋,早丧所天。夫亡愿毕旧姑,不移贞节。兄乃多其永志,私适张衡。然刘固此一心,无心再醮。直置夫亡守志,松筠之契已深;复兹兄嫁不从,金石之情弥固。论情虽可嘉尚,语状颇欲生疑。孀居遂诞一男,在俗谁不致惑?款与亡夫梦合,梦合未可依凭。即执确有奸非,奸非又无的状。但其罪难滥,狱贵真情。必须妙尽根源,不可轻为与夺。欲求孝道,理恐难从。其兄识性庸愚,未闲礼法。妹适张衡为妇,衡乃克日成婚。参差以女代姑,因此便为伉俪。昔时兄党,今作妇翁;旧日妹夫,翻成女婿。颠倒昭穆,移易尊卑。据法法不可容,论情情实难恕。必是两和听政,据法自可无辜;若也妄冒成婚,科罪仍须政法。两家事状,未甚分明,宜更下推,待到量断。
这道判词,虽说仍属骈判范畴,但与张鷟的《龙筋凤髓判》相比,全无藻饰堆垛,句句切中案情。与白居易的《甲乙判》的古奥相比,也更直白易懂。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字里行间洋溢的那种亲和之情和仁厚之心。在本案,妇女阿刘“早失夫婿,心求守志,情愿事姑”。虽然“情可嘉尚”,但“夫亡数年,遂生一子”,却极不正常,“在俗谁不致惑?”尽管阿刘声称是“与亡夫梦合,因即有娠”,但法官却能感知,“语状颇欲生疑”。“款与亡夫梦合,梦合未可依凭。即执确有奸非,奸非又无的状。”这一对顶针句法,也充分道出了法官的心知肚明。可贵的是,法官以仁厚之心待人,决计不再深究。因为他坚信:“其罪难滥,狱贵真情。必须妙尽根源,不可轻为与夺。”
对于阿刘的哥哥,也是如此对待。其兄因此事感到耻辱,就将妹妹阿刘私自许配给了张衡,谁知阿刘“固此一心,无心再醮”,情急之下,其兄就将自己的女儿取代了姑姑,欲使其与张衡结为伉俪。这一荒唐举动自然受到法官批评:“识性庸愚,未闲礼法”,说得非常严肃;“昔时兄党,今作妇翁;旧日妹夫,翻成女婿”,话里又透着戏谑。总而言之,此等“颠倒昭穆,移易尊卑”的行为,必定是“据法法不可容,论情情实难恕”。然而,最终的裁判结果却并非简单从事,冰冷司法,而是据情处置——如果是“两和听政,据法自可无辜”;倘若是“妄冒成婚,科罪仍须政法”。鉴于“两家事状,未甚分明”,因此就作出一个中间判决。“宜更下推,待到量断”,也就是待事实查明,再据情定夺。
第二道判词是“井崩致死判”,见于《文明判集》残卷第29行至第38行。制判事实为:“石崇殷富,原宪家贫。崇乃用钱百文,雇宪涛井。井崩压宪致死,崇乃不告官司,惧惶之间,遂弃宪尸于青门外。武候巡检,捉得崇送官司,请断。”判词曰:
原宪家涂窘迫,特异常伦,饮啄无数粒之资,栖息乏一枝之分。遂乃佣身取给,肆力求资。两自相贪,遂令涛井。面欣断当,心悦交关,入井求钱,明非抑谦。宪乃井崩被压,因而致殂。死状虽关崇言,命丧实堪伤痛。自可告诸邻里,请以官司,具彼雇由,申兹死状。岂得弃尸荒野,致犯汤罗?眷彼无情,理难逃责。遂使恂恂朽质,望坟垅而无依;眇眇孤魂,仰灵榇其何托。武候职当巡察,志在奉公。执崇虽复送官,仍恐未穷由绪。直云压死,死状谁明?空道弃尸,尸仍未检。检尸必无他损,推压复有根由。状实方可科辜,事疑无容断罪。宜勘问得实,待实量科。
这个案件,说的是家境殷实的石崇,雇佣家贫如洗的原宪为他掏井。不幸发生井崩,原宪被压致死。如果石崇及时告官,定能得到妥善处理,可是石崇惧惶之间竟将原宪弃尸于青门之外,正被巡检的武候捉个正着。法官所作的判词,依情依理,情理相融。先是以“饮啄无数粒之资,栖息乏一枝之分”“恂恂朽质,望坟垅而无依;眇眇孤魂,仰灵榇其何托”这样颇具文学色彩的骈句,表达对于死者原宪的同情与哀矜;继而以“自可告诸邻里”,“岂可弃尸荒野”,直言石崇的行为实属“无情”,“理难逃责”。更可称道的,是“状实方可科辜,事疑无容断罪”的裁判理念,以及超强的证据意识。判词指出:虽然石崇供称是井崩致死,但也不能轻信他的一面之词。“直云压死,死状谁明?空道弃尸,尸仍未检”。因此,“宜勘问得实,待实量科”。只有“检尸必无他损”,所谓井崩导致的推压才会具有“根由”。
《文明判集》各判,不仅法律味儿十足,写作手法亦很讲究,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令我印象最深的,是见于第135行至第145行的“取桡致殂判”。制判事实为:“奉判:郭泰、李膺,同船共济,但遭风浪,遂被覆舟。共得一桡,且孚且竞。膺为力弱,泰乃力强,推膺取桡,遂蒙至岸。膺失桡势,因而致殂。其妻阿宋,喧讼公庭,云其夫亡,乃由郭泰。泰供推膺取桡是实。”判词曰:
郭泰、李膺,同为利涉,杨帆鼓枻,庶免倾危。岂谓巨浪惊天,奔涛浴日。遂乃遇斯舟覆,共被漂沦。同得一桡,俱望济己。且孚且竞,皆为性命之忧;一弱一强,俄致死生之隔。阿宋夫妻义重,伉俪情深。悴彼沉魂,仰同穴而无期。遂乃喧诉公庭,心仇郭泰。
披寻状迹,清浊自分。狱贵平反,无容滥罚。且膺死元由落水,落水本为覆舟。覆舟自是天灾,溺死岂伊人之咎。各有竞桡之意,俱无相让之心。推膺苟在取桡,被溺不因推死。俱缘身命,咸是不轻。辄欲科辜,恐伤猛浪。宋无反坐,泰亦无辜。并各下知,勿令喧扰。
这道判词,可谓有画面、有温度、有是非。所谓有画面,是充分运用文学描写的手法,尽力还原覆舟事故现场,举凡“巨浪惊天,奔涛浴日”“遇斯舟覆,共被漂沦”“同得一桡,俱望济己”,都使人产生身临其境之感。这样写也不是无谓的渲染,而是为了“披寻状迹,清浊自分”。所谓有温度,既是对生命的敬重:“俱缘身命,咸是不轻”;亦是对生者的抚慰:“阿宋夫妻义重,伉俪情深。悴彼沉魂,仰同穴而无期”。无疑能使裁判的接受度大大提升。但是,有温度并不代表无是非,“膺死元由落水,落水本为覆舟。覆舟自是天灾,溺死岂伊人之咎。各有竞桡之意,俱无相让之心。推膺苟在取桡,被溺不因推死”。一连串的顶针句,步步逼近根由。死者为大,但也不能“辄欲科辜”,否则就会“恐伤猛浪”。“宋无反坐,泰亦无辜”,这样的判决结果,不仅是非分明,也充分照顾了双方的情感。
斯坦因、伯希和能够轻而易举地掠走那么多无价之宝,固然有官府不作为的责任,同时也“得益”于国民的麻木与无知。因为,“任何人都不怀疑,这些故纸堆不会有什么价值。”赏读《文明判集》,我们会一则耻辱,二则惋惜,三则深思。经典需要创造,更需要传承与珍惜。
来源:人民法院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