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魁伟:怀念徐复先生

拜访徐复先生(1993年)
徐复先生(1912年1月—2006年7月),生前是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当代著名语言学家、文献学家、辞书编撰家和教育家。他曾任中国训诂学会会长,也是著名的训诂学家。
2002年春,我赴杭州参加纪念姜亮夫、蒋礼鸿和郭在贻先生的有关学术活动,所提交的论文题目是《伪书文献语料价值述略》,文中曾引述徐复先生的有关论述:“徐复先生曾利用《列子》一书中的有关语料,来证明‘兰’字在晋代的一种用法,即‘凡人物不知生出者谓之兰也’。从而解决了《孔雀东南飞》一诗中‘兰家女’这个特殊语词的时代线索问题,并进而证明该诗是‘写定于晋代,更确切说,是东晋年代的产品’。对所用伪书语料,徐先生解释说:‘《列子》是晋代人所伪托的书,已是经过证明了的,不容怀疑,如果不把它作为较早期的作品,而是把它作为晋代的材料来处理,这是不犯时代错误的。’”徐先生的上述观点出自其《从语言上推测〈孔雀东南飞〉一诗的写定年代》一文,该文载《徐复语言文字学丛稿》(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他在《读〈义府续貂〉识语》中也曾说过:“研讨词义,须明时代特性。”此之谓也。
1993年暑期,我利用外出开会的机会,曾到徐先生南京的家中登门拜访。据日记那天是“93年7月31日上午9—11时”,记得当时徐先生正冒着酷暑在书房里翻阅有关书籍,房间似无空调,只见到处都是摊开的书籍资料。
因此前与徐先生未曾谋面,于是我自报家门。徐先生听说我是杭大毕业的,是姜亮夫和蒋礼鸿等先生的学生,显得格外热情,但仍手不释卷。我发现他正在研究的内容中,有关于陶渊明的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校勘和训诂问题,便向他请教。徐先生谓诗中的“见”应作“望”,理由有二:其一,萧统《文选》即作“望”,这是陶诗最早的出处,而今传本大多是南宋以后的刊本。其二,诗中“南山”非指山,而是代指人——隐士翟汤。据《晋书·隐逸传》:“翟汤,字道深,浔阳人。不屑世事,耕而后食。司徒王导辟,不就,隐于县界南山。”此人是陶渊明的同乡偶像,二人有相同的志趣。此说很有创建,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相比之下,传统说法“见南山”(一说南山指庐山),确有“义隔”之嫌。徐先生的《后读书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中有“悠然望南山”条,即持此说。在《徐复语言文字学晚稿》中也有《陶诗‘望南山’正诂》一文,他更进一步阐释了上述观点。
当时徐先生已八十有二,但仍精力旺盛,身体颇健。他手头似有好几个在研项目,其中也包括为章太炎《訄书》作“校注”,他说这是他自己晚年的一大心愿。徐先生的《〈訄书详注〉补遗》谓“注章先生《訄书》,始稿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迄二〇〇〇年底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全书,而《详注》全书告成”。如果加上五年后的“补遗”之作,前后历经三十年之久。学界普遍认为章氏《訄书》“文笔古奥,思想深刻,学术价值很高,社会意义重大,只是过于艰深,很难读懂”(刘治立:《〈訄书〉评介》)。就连许嘉璐先生也呼此书“难懂”。由是观之,为《訄书》作注,其意义深远自不待言。2000年12月徐先生的大作《訄书详注》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受到学术界一致好评:“这是迄今《訄书》研究最有分量的成果。著者徐复先生曾亲炙章氏之门,他集深厚的学力,采用传统的训诂方法和以章炳麟著述解释《訄书》的办法对该书详加注解,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同上刘文)
王魁伟《怀寅斋问学丛稿》
那天,徐先生还谈到做学问须要有朋友的问题。他说,他与蒋礼鸿先生是在1965年编撰《汉语大词典》时,经洪诚先生介绍认识的。此后两人即成为志同道合的莫逆之交。(我此次拜访承徐先生不弃,也是沾了蒋先生的光)徐先生在《读〈义府续貂〉识语》中说:“余与云从,同治小学训诂,又时有研讨切磋之乐。”据说蒋先生曾请徐先生为其《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作序,此即《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增订本)〉》(载《徐复语言文字学丛稿》)的由来。徐先生认为蒋先生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与张相的《诗词曲语词汇释》“可以后先媲美”。在为《蒋礼鸿集》所作的“序”中,徐先生又说:“犹记五十年代末,君开风气之先,撰《敦煌变文字义通释》一书,凿破混沌,为旷代之作。”评价不可谓不高。但在《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增订本)〉》”一文中,在分别提出值得推荐的四个方面优点后,又列出了五个方面的“意见”,研讨切磋,毫不客气。由此我们看到了老一辈学者之间这种今天已久违的良好学风,令人羡慕。在《蒋礼鸿集》“序”中,徐先生也不忘“研讨切磋”,提出“三事”,无奈“云天永隔,无以质君,憾何如也?”
此次拜访徐先生,获益良多,不虚此行。我还曾请徐先生的女儿为我和徐先生拍了张合影,以为永久的纪念。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徐先生也已驾鹤西游,但那天拜谒他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1998年10月在江苏镇江召开的纪念《马氏文通》出版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上,我又一次见到了徐先生。在会议间歇,有位当地的参会代表与我聊起了语料问题(这与我提交的论文有关),并告诉我说南京大学某位先生已出了一本这方面的书。徐先生当场告诉那位参会代表说,魁伟的研究与南大的那位先生所研究的不一样。这表明徐先生对我的研究工作还是了解的,能受到徐先生的关注,我感到很荣幸。
>原载王魁伟《怀寅斋问学丛稿》下编《怀人忆往》,辽海出版社2020年10月出版,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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