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新会:同学甲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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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新会:同学甲乙
作者:章新会
离开月亮湖溿已好久了,我原以为往事会渐渐模糊,不曾想反被磨得锃亮,如儿时似镜的湖面上密密匝匝的菱荷,又如林林立立的蒲苇,经过空白的寒冬,暖风一吹,两个与自己同名同年又同学的家伙,在记忆的湖面一道浮泛开了。
海子甲和我于六九年九月二十八日同一天出生。甲“弟兄五六个,围着草房转,已然分了家,衣服拉希破”。读职高的一个暑假,我与苇子、彬彬在小太阳山脚裁缝店前打桌球,吸引着学徒的姑娘们,看见甲于砖瓦厂出窑,就跑去和他聊天。站在酷热的窑口,海子甲发了一圈大前门。甲长的很酷,留着黑须,烫着长卷发,高一米七五,鼻梁上模仿润发大哥,架一双层大号墨镜,肚脐眼下的毛紧拉着黑灯芯绒的大喇叭牛仔裤的腰带。一如腾格尔,又像本拉登。
一九九七年正月初八,振奋人心的党训班刚结束,连防队长四海爷、喜子。巍哥与我等村委一干人,浩浩荡荡下乡征“三提五统”。见海子甲的大门上书一对联赫然眼前:“东倒西歪三间屋,混世魔王一个人”。进一步细看,室内已经年无人迹,瓦破椽烂,一张歪床,家徒四壁。这崭新的对联让所有年初“扫尾”人员兴奋不已,四处传唱。
两年以后,冬季“圩堤大会战”于漳河,又见同学甲。只见他腰别bb机,手持大哥大,已然判若两人。寒暄中,才知道同窗历尽辛苦,于废都市经营茶叶,业有小成,已定居古城。说到对联的事儿,他笑了:“------还不是你们给逼的,哈哈哈----”想想自己的现状,我沉思良久,又想到国庆前两日,堂弟抗秋税中被打死,越发心神不宁。
二00二年正月,我写了一封辞职信:“人之将去,其言也善------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发了一通牢骚,呈镇书记刘xx,“学习张家港,敢超宁国县”经营茶叶而去,走上谋财不害命的营生。
多年少归,也未曾有人提及同学甲。0七年盛夏的一天,我翻开所藏旧物,昔日花名册里记录着同学甲弟兄几人所欠国家集体各项费税,几近一万五千二百余元,农村免税后,不了了之。
同学甲的故事,让我甚为满意,典型旧小说结局,而同学乙的经历却糟透了,我都懒得叙说。可这个知了长鸣的长夏午后,吃茶的人陷在空调里和麻友们侃着站街妹“小项”的上上下下,或在树荫中持扇昏睡。就是这样的一个个午后,同学乙在我受寒的脑瓜子里癔症连连,如同寒胃经冰啤再激,每每有想吐的感觉。不吐不快了,索性伸出两指压去压舌根,一吐为快。
那就吐吧。首先,我的思想一下子跌入人类原生状态。太阳山阳坡,旧庙前戏台脚下,一间东西向三间矮瓦房,西首一垛茅草厨房,屋基的四周歪歪斜斜十几株病恹恹树,破破拉拉两滩开花的竹子,叶子们灰不溜秋的斜视着不远处的水泥厂。院庭前十米远一口死水塘。这真是俗人载竹落俗,恶山伴水成锈。同学乙家东面高墙隔着的是徽式的中学楼,西边是彬彬家钢混结构小洋楼和医疗所,北面坡上是月亮湖村委会操场。一棵四十多米的香樟树矗立在操场东首古井边,俯视着同学乙的处境,默默关注着这被三面裹夹的人间遗迹。
同学乙姐姐刚出嫁,奶奶殁了,葬在小太阳山西坡,坟被水泥厂骨灰般的尘盖得露不出头。父亲老了,长久抽烟和小水泥厂的污染,使他患上了慢性支气管炎。冬天的暖日下,总是蹲在旧庙走廊里咳个不停,隔一会儿狠狠地向石板地坪射一口白痰,直到委员们说:“开饭”才慢慢直起腰,挪到二十几米远房子那边去。没有人知道他去那边做些什么,因为村部里的剔着牙的爷们,没看到中午左右他家烟囱冒过烟。同学乙的父亲名叫玉儿,是比旧时代的润土的名要尊贵些,曾有个叫徐香的娇好的妻。无奈自己好吃懒做,抹纸牌,搓麻将。看着累着,妻熬不下去,一个人晴好的大早,吃了老鼠不吃的药,再也不管丈夫以及心爱的小儿子,也殁了。
一年里只能在最农闲的季节看到海子乙,而且顶多不超一两个月,抽一些很乱牌子的香烟。彬彬和我常与乙说话的,但从不触及家事,只是侃侃社会旧闻,小道消息,国内外操事。乙像一个得道的中医,偶尔讲几句很世故却很有见识的话语来。
我毕业后就在隔壁太阳山中学教了三年的书,没再听说同学乙家有过什么事。后,绞杀代课教师的谣言越来越呛人,我索性别了呆鸟似的教书日子,放弃所有的幻想,去了上海外高桥挣钱,成了一个农民工,建造污水处理厂和输油码头。六个月后,我别了上海回到家里,乙家还是没有什么新鲜事。之后,我又去了福建琅岐造长乐大桥七个月。由于有了女友,又老听说工程事故,一咬牙,我又回到让我伤心的月亮湖溿。
彬告诉我很多乡闻后,顺便说及了同学乙家。终于有了风,有了浪,有了新鲜的空气。
随后我进了村委会,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山里有一户人家,男人炸山开石。不意间,一大石滑落下来,吓得就跑,他也知道要斜着跑。可那要命的石头,竟然也斜着把他下山的脚印压平了。母女失了男人也就失了主见。乙的堂叔是贩鱼苗的,见机指了个方向,把母女二人带到了太阳山下。
小女才十七岁,无法过户入户,但村两委还是为此事感到欢欣。这样一个老困难户,父子要都有了家眷,对我们的工作,任何方面都将都是重大贡献。结巴罗书记曾酒足饭饱后发表了最为乐观的声明:一民政救济的事今年可不考虑玉儿家。二:明年可上们征收各种税费了。三;--四--。对于不足龄婚育问题,大家都心知肚明,过几年补办证件,一切都好办。
民间传说,母亲嫁给了玉儿,同学乙有了继母。玉儿娶了老婆,儿子有了媳妇。乙打此不再撂荒耕地,干劲十足,还在水泥厂兼了个职。一年后,乙有了自己的孩子。好景不长,不知为何母女俩突然离开了,是的,大家都为玉儿和海子惋惜,都神神秘秘说着什么。父子二人又回到解放前,那几片竹林中小房子神态又重归原状。
同学乙的父亲依旧蹲在旧庙门口,咳着,然后吐一口白痰。当某人说及某一件古事,他便插一句,没有人回音,他依旧若无其事蹲着。村官乡宦又开饭了,他便慢慢支起身来,绕到新围墙那边自己的领域去。新胖哥贵书记用牙签剔着牙眯着眼,透过古樟的树荫,依旧看不到炊烟。炊事班长“铁拐李”在我耳边叽咕起来,我说:“你跟书记讲,他们也是同学”。一会儿,贵书记来了对我说:“过两天开会,和民政干事小黄讲,下半年给老玉儿加一分救济,特困报表添乙一户。”
一切如旧,很快我就看到了去年准备删去的材料,只是以前我是知情人,而今成了操作者。
开春,乙因偷厂里的铁被捕判了三年。月亮湖东头的船哥告诉我,前好几年,乙在马市也曾偷过铁,被保安抓住,半夜打开手铐溜了,原来他已是个惯偷。释放回家,不到一年,父亲玉儿死了,乙又开始满世界溜,承包地再次撂荒。
二00二年春暖花开之际,我辞别月亮湖,去他乡讨活路,偶尔回来竟想不起问及,与朋友们聊天也未曾触此话把儿。
二00三年阳春某日,同学小江东打来的电话里流淌着鞭炮的咆哮,得知同学杨永论于宜兴进紫砂时遭遇车祸身亡,我顿时觉得身体某部分被撕碎了,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含泪写下此文,以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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