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古文,学帝王统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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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谓宋君曰:“夫国家之安危,百姓之治乱,在君行赏罚。夫爵赏赐予,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杀戮刑罚,民之所怨也,臣请当之。”

宋君曰:“善,寡人当其美,子受其怨,寡人自知不为诸侯笑矣。”

国人皆知杀戮之专,制在子罕也,大臣亲之,百姓畏之。居不至期年,子罕遂却宋君而专其政。

故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这则故事出自《淮南子》,说的是,司城子罕在宋国做官,一次他对宋君说:“国家的安危,百姓的治理,系于君王施行赏罚。爵禄赏赐,这是老百姓都喜欢的,你可以亲力亲为;而杀戮刑罚,是招人怨恨的,这种事还是由我来代您完成吧。”

宋君听了很高兴,说:“这可太好了,受人家感激赞美的事我来,受记恨的事你来,以后诸侯们都不会嘲笑我了。”

结果没多久,宋国人人都知道司城子罕掌握着生杀大权,大臣全都来攀附他,老百姓都畏惧他。不到一年时间,子罕就篡夺了宋国的政权。

故事的结尾,《淮南子》引出了老子的话:“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其中权谋意味表现得淋漓尽致。

赏和罚也就是“胡萝卜”和“棒子”,是君王牧民的两件法宝。而这则故事旨在表明,对于一个君主而言,当不得不在受人爱戴和令人畏惧之间二选一时,宁可丢掉“胡萝卜”也绝不能丢了“棒子”。

马基雅维利说得到位:“人们爱戴君主,是基于他们自己的意志,而感到畏惧则是基于君主的意志,因此一位明智的君主应当立足在自己的意志之上,而不是立足在他人的意志之上。”用老子的话说就是:“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而《吕氏春秋·淫辞》中,同样讲述了一位宋国国君宋康王的故事:

宋王谓其相唐鞅曰:“寡人所杀戮者众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对曰:“王之所罪,尽不善者也。罪不善,善者故为不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无辨其善与不善而时罪之,若此则群臣畏矣。”居无几何,宋君杀唐鞅。唐鞅之对也,不若无对。

很显然这位宋康王就深知马基雅维利所说的道理,对于君主最要紧的是让人人都怕自己。所以他问唐鞅:“我杀戮了这么多人,可为什么感觉不到群臣们怕我呢?”

唐鞅回答说:“因为大王您杀的那些人都是该杀的,所以没犯过那些事的人就不感觉害怕。大王您要想让群臣都畏惧您,那就不管该杀不该杀,只管深文周纳,罗织罪名,看您心情杀,这样一来群臣在您面前就全都会战战兢兢。”

宋康王接受了唐鞅的意见,然后没过多久唐鞅也被杀了。这位宋国的唐鞅和秦国的那位商鞅一样,都是死于“作法自毙”,也算是死有余辜。

二、

武王问太公曰:“寡人伐纣天下,是臣杀其主而下伐其上也。吾恐后世之用兵不休,斗争不已,为之奈何?”

太公曰:“甚善,王之问也。夫未得兽者,唯恐其创之小也。已得之,唯恐伤肉之多也。王若欲久持之,则塞民于兑,道全为无用之事、烦扰之教。彼皆乐其业,供其情,昭昭而道冥冥,于是乃去其督而载之木,解其剑而带之笏。为三年之丧,令类不蕃。高辞卑让,使民不争。酒肉以通之,竽瑟以娱之,鬼神以畏之。繁文滋礼以飧其质,厚葬久丧以伣其家;含珠鳞施纶组,以贫其财,深凿高垄以尽其力。家贫族少,虑患者贫。以此移风,可以持天下弗失。”

故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也。”

这则故事还是出自《淮南子》。周武王问姜子牙的这个问题,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经典问题,是每一次改朝换代之后,开国之君都要思考的问题。我是靠革命靠造反发家的,怎么才能不叫别人革我的命呢,造我的反呢?

姜子牙把这种心态形容为打猎的时候,还没捕到猎物时都担心一箭不致命,捕捉到猎物后又怕它伤口太大太多。这个比喻可谓形象。

姜子牙接下来的回答大意是说,如果君主要江山永固,必须蒙上老百姓的眼睛,捂住老百姓的耳朵,让他们多做一些无意义的劳动,用繁琐的礼教束缚他们,让他们娱乐至死,甘于安逸,让他刷抖音、快手,看网红直播,变得浑浑噩噩。让他们形成厚葬的社会风气,置办奢侈的陪葬品,使陷入贫穷;让他们去修城墙,挖壕沟,消耗他们的精力。如此移风易俗,就能江山永固。

故事的结尾《淮南子》再次引出老子的话:“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社会自然发展中衍生出的私欲,我将用道的质朴镇住它们。)

其实老子的另一句话:“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才是对姜子牙开出的这幅“药方”更贴切的归纳。

我们读历史会发现专制君主们都很喜欢劳民伤财,他们很担心老百姓的剩余精力无处释放,他们更害怕社会闲散劳动力得不到安置,游民群体历来是不安定因素。如何妥善解决这些问题,关系到政权的安危。

我们都知道北宋有着十分庞大的常备军,但战斗力却不堪入目,许多人都认为这是因为宋朝重文轻武。但宋神宗说出了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前世为乱者,皆无赖不逞之人。艺祖平定天下,悉招聚四方无赖不逞之人以为兵,连营以居之,什伍相制,节以军法,厚禄其长,使自爱重,付以生杀,寓威于阶级之间,使不得动。无赖不逞之人既而为兵,有以制之,无敢为非,因取其力以卫养良民,各安田里,所以太平之业定而无叛民,自古未有及者。”

以军队吸纳无业游民与地痞无赖是北宋王朝的一项基本国策,以此达到“维稳”和消化国家内部不安定分子,这是比抵御外敌更重要的作用。(可参看谌旭彬老师的《秦制两千年》一书)但维系如此庞大的常备军无疑是一笔不小的财政开支,赵匡胤要是知道有上山下乡这招,不知会发出怎样的赞叹。

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上述两则《淮南子》的故事中所阐述的老子思想,似乎和我们惯有认知中的老子很不一样。《淮南子》是西汉的淮南王刘安招揽众多当时的学术大咖一同编撰而成,内容广博,而以道家为主,是汉代道家学术思想集大成之作,也被后世认为是解读《老子》最好的教辅之一。

《老子》是一部哲学论著,更是一部谋略典籍。《韩非子》中就有《解老》《喻老》两篇,玩权谋集大成者都以《老子》为师。

苏辙说:“老子为书,其言虽若虚无,而于治人之术至矣。”朱元璋更是盛赞此书是“王者之上师”。近代的钱穆、章太炎等人也都认为《老子》中有许多权谋。

老子的“无为”是“假无为”,是为了“无不为”;老子的“不争”是为了“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知其雄,守其雌,其为天下谿。”这句话,《淮南子》举了赵襄子被智伯羞辱,忍气吞声,最终击败智伯还拿他头盖骨做酒杯的故事。所以按此理解,这句话翻译成现代俗语就是“扮猪吃老虎。”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这不就是厚黑学吗?说的就是欲擒故纵的道理,此分明是帝王御下之术。雍正在杀年羹尧之前还在奏章批文中说了许多,你我君臣二人将是千古佳话之类的肉麻话,可背地里已经开始磨刀了。

“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翻译一下:江海所以能够成为百川河流所汇往的地方,乃是由于它善于处在低下的地方,所以能够成为百川之王。因此,圣人要领导人民,必须用言辞对人民表示谦下,要把“做人民的公仆”挂在嘴上。要想领导人民,必须把自己的姿态放低。所以,圣人虽然地位居于人民之上,而人民并不感到负担;居于人民之前,而人民也没有发牢骚。天下的人民都乐意推戴而不感到厌倦。

老子所谓“处下”实则为了“居上”,而这样的权谋术,《老子》里多的是,班固评价“此君王南面之术”,可谓一语中的。

正如熊逸老师说的:不要想当然地认为“无为之治”之下的老百姓有着充分的自由发展空间——统治者只有“省心”才能“无为”,而“省心”的前提是:老百姓必须被驯化成老实听话的乖孩子。

《老子》毕竟不是《韩非子》、《商君书》,不像法家那么赤裸裸。但可能也恰恰因此,更加掩人耳目,所以在汉初深受统治者欢迎。

后世的专制王朝,虽然“百代都行秦政制”,背地里搞的全是法家那一套,但也要拉上儒家“仁义道德”“诚心正意”等等来遮掩一番。这才是真正的:“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君骨髓枯。”

老子可比韩非老狐狸多了,老子不会“裸奔”的。今天不是还有许多人非得从《老子》里扒出民本思想,人权思想吗?以此证明这些都是我们古已有之的。而熊逸老师不无讽刺地说“对待传统经典,有些人喜欢站在巨人的肩上,但更多的人喜欢跪在巨人的脚下。”(《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

其实这些帝王师劝谏帝王要仁政爱民,目的是告诉狼要爱惜羊群,起码等羊长肥了再吃,羊要是都活不下去了,你狼吃什么?狼又不能直接吃草。

所以司马迁说“申子(申不害)卑卑,施之于名实。韩非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属于道德(《道德经》)之意,而老子深远矣。(老谋深算)”

三、

《新五代史·卷六十五·南汉世家》:“至鋹尤愚,以谓群臣皆自有家室,顾子孙,不能尽忠,惟宦者亲近可任,遂委其政于宦者龚澄枢、陈延寿等,至其群臣有欲用者,皆阉然后用。”

这个故事非常简单,说的是南汉刘继兴当皇帝时,想当官必须自我阉割。其实今天也差不多,想混体制内哪有不先“精神阉割”一番的?文人写文章也是,自我审查不就是某种程度上的“自我阉割”?

四、

楚有养狙以为生者,楚人谓之狙公。旦日,必部分众狙于庭,使老狙率以之山中,求草木之实,赋什一以自奉。或不给,则加鞭棰焉。众狙皆畏苦之,弗敢违也。

一日有小狙谓众狙曰:“山之果,公所树与?”曰:“否也,天生也。”曰:“非公不得而取与?”曰:“否也,皆得而取也。”曰:“然则吾何假于彼而为之役乎?”言未既,众狙皆寤。

其夕,相与俟狙公之寝,破栅毁柙,取其积,相携而入于林中不复归。狙公卒馁而死。

郁离子曰:“世有以术使民而无道揆者,其如狙公乎,惟其昏而未觉也,一旦有开之,其术穷矣。”

楚国有个以养猕猴为生的人,楚国人叫他“狙公”。每天早上,他一定在庭院中分派猕猴工作,让老猴率领(其它猴)到山里去,摘取植物的果实,取十分之一的果实来供养自己。如果猕猴不给狙公,狙公就生气地鞭打它们。猴子们都害怕,却不敢违背。

有一天,有只小猴问众猴说:“山上的果子,是狙公的吗?”众猴说:“不对,(果实)是天生的。”又问:“没有狙公的同意(我们)就不能去采吗?”众猴说:“不对,谁都能去采。”又问:“(既然)这样那么我们为什么听从他并要被他差使呢?”话还没有说完,猴子们全醒悟了。

那天晚上,众猴一起等到狙公睡着的时候,打破栅栏毁坏仓房,拿走他(狙公)存放的粮食,舍弃狙公,不再回来。狙公最后因为饥饿而死。

郁离子说:“世上那种凭借权术奴役人民却没有法度的人,不就像狙公吗?只因人民昏昧尚未觉醒,才能让他得逞,一旦有人开启民智,那他的权术就穷尽了。”

这则寓言小故事出自《郁离子》,作者是我的青田老乡刘伯温。“惟其昏而未觉也,一旦有开之,其术穷矣。”这句话在我心里反反复复地默念,但我却想起了另一只猴子,那只鲁迅先生笔下,率先直立行走却被猴群咬死的猴子。

参考书籍:

熊逸:《春秋大义:中国传统语境下的皇权与学术》(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19-03)

熊逸:《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8-05)

谌旭彬:《秦制两千年》(浙江人民出版社 2021-7)

《淮南子》、《吕氏春秋·淫辞》、《新五代史·卷六十五·南汉世家》、《郁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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