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新诗——读《当代诗坛乱象观察》书后

最近读到一篇微信朋友圈里转发的文章《当代诗坛乱象观察》(作者唐小林),作者用比较犀利的语言,批判了当前诗坛的一些乱象。我不研究新诗,也不怎么读新诗,不过耳目所及,好几年前我就说过一句话:当前的诗坛可谓群魔乱舞。几年后读到这篇文章,在观点上当然有一种同调的感觉,但是仔细读完这篇文章,发现所列举的一些恶诗,其实并不恶,有些不但不恶,还可以算好诗。比如这一首:“我有一个秘密——/我爱上了垃圾箱边的疯子。我爱/他与一群苍蝇的窃窃私语,爱他与一匹饿狗/善意地对峙,我爱他听得懂小动物悲惨的命运/薄霜正在降临。我爱他把一打避孕套吹成球形”。唐先生认为这首诗很恶俗,“令人咋舌”,并且说:“我们不禁要问,这些诗歌与黄段子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其实我们不能一看到避孕套就想到黄段子,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这首诗表面上写的是一个疯子疯癫的举动,但往往正是疯了的人,他们的举动却是出于纯真,也正是疯了的人,往往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枷锁和自由。在这首诗里,作者想表达的,就是对于这种纯真和自由的一种向往,尽管他表达得很隐秘,但是从这些不同寻常的语言中,我们应该还是可以感受得到的——那些带着偏见和丧失诗心的人除外。

与这首诗一同遭受唐先生批判的还有这一首:“今晚向妓女学习如何与不爱者相处/在六合街,在加缪写过的那种/小门厅,今晚的湖南妹/是县城生活的导师。她随手/逮掉一根耻毛:如果这根针/扎不痛你们的手指……”。这也是被唐先生认为与黄段子没有区别的不能算是诗的文字。诚然,诗中出现了“妓女”、“耻毛”这样不太雅观的字眼,但是文学本来就仅仅只有雅,还可以有俗,何况如果处理得当,完全可以做到“以俗为雅”。这首诗写出了生活的一个侧面,别的不说,单是第一句,就足以俘获很多人的心:“今晚向妓女学习如何与不爱者相处”。生活当中,有多少人早已不爱,但却仍然麻木凑合地生活着?

再比如以下这首诗:

在家里

我把头发扎起来

在头顶

竖起一根天线

我写诗的时候

感觉

李白在天堂

连接我的天线

给我信号

——游若昕《天线》

唐先生认为连及格线都达不到,但我却不敢苟同。即使撇开作者仅仅十岁这样的一个年龄身份不说,这首诗构思的巧妙和措辞的轻灵,就像一首古典的五言绝句,完全可以算得上好诗。

再比如下面这首诗:

十四岁,某日初潮

我怀着羞涩的心从树下经过

它开着白色的花。

二十三岁,恋爱时

满树的果子,散发出奇异的香。

几十个春天,从同一条冰融的河上

辗转而来。

我在两片窄小的叶子间

找到了闪电,一个骤然消失的词。

风晃动它的手臂,雨水先于泪水抵达了

我空荡荡的子宫

——小西《花椒树》

唐先生首先嘲笑这不能算诗,只能算分行文字。其次说这首诗“简直就像一部暴露女性隐秘的'微电影’。只不过这一回不再是像英伦的诗那样,写别人的性,而是以一个少女自己的'性’来说事。至于这首诗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我们却根本就看不出”。也许是写惯了学术文章,唐先生习惯用“我们”来措辞,但在这里我还是想请唐先生把这个“们”字去掉,因为至少我看出来了这首诗想表达什么。作者用隐喻的方式,写出了一个女子人生中的三件大事:第一次月经,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性爱。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作者用富于张力的语言和精巧隐秘的比喻(我承认有些比喻我看不懂),将这三件大事表达的非常精致。至于出现“子宫”这样的词,又有何妨呢?古人(似乎是梁简文帝)不是说过“为人且须谨慎,作文不妨放荡”么?韩愈不是说过“诗胆大如天”么?何况,不能一看到“子宫”就和肮脏恶俗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那可是孕育生命的器物,对了,《老子》书中经常用子宫来打比方。

再比如下面这首李少君的《流水》:

每次,她让我摸摸乳房就走了

我在我手上散发的她的体香中

……一见面她就使劲掐我

让我对生活还保持着感觉

知道还有痛,还有伤心……可是她不肯跟我做爱

只让我看她的赤身裸体,百媚千娇

她让我摸摸她的乳房就抽身而去

随后她会发来大量短信:

“亲爱的,开心点,我喜欢你笑”

“这次心情不好,下次好好补偿你”

“我会想你的,再见!”

唐先生说:“读李少君的诗歌,我常常想起五代西蜀那些狎妓宴饮,耽于声色犬马的花间词人。但与李少君的这首《流水》相比,花间词人们至少还没有谁将裤裆下面的事写得如此露骨和淫荡。”

的确,诗中竟然写到了“摸摸乳房”,确实有些露骨和淫荡,但是这就一定算恶诗了么?不说《金瓶梅》,《红楼梦》当中,不也有“硬邦邦地就想顶入”、“一根鸡巴往里戳”这样的语言么?怎么没人说它恶俗?这首诗,写的是男女相欢的情景。情深意浓,干柴烈火,难免就会有肌肤上的相亲。但是对于女孩子来说,对于性,尤其是第一次的性,一般是非常谨慎的,心理上的最后一道防线,都会驻守得比较严实,即使是在情深意浓之际,也会保留着坚定的理智。而男的在性欲无法满足的时候,往往会懊恼,会愤恨,所以两人见面分开之后,女的就会不断地去安慰他,说各种好话哄他。这首诗可以说很真实地写出了男女之间的这种小情绪小摩擦,就我个人而言,应该是写得很好的,至少它表达出了某种情感点。

再比如下面这一首:

我喜欢你。轻轻的

叫我宝贝。

我假装没听见。你就急急的叫

压抑的叫。

像蜜蜂蜇在花瓣上。

我红着脸。我说嗯

——灯灯《我说嗯》

唐先生说:[以上“诗作”,可说几乎就是一种分行的“文字游戏”,从这些文字中,我们读不出感动,读不出美感,更感受不到它与诗歌究竟有多大的关系。]我不知道唐先生是否年轻过,想必现在应该年纪不小了,可能不太能欣赏男女之间的情爱,对于这些爱情诗,有时候也难免显露出迂腐的道学气息。这么浓烈的情意,这么美好的场景,唐先生竟然说“我们(这里我再次请求唐先生将这个“们”字去掉。)读不出感动,读不出美感”,我们——但愿没有人站出来要求我把这个“们”字去掉——还有什么话说呢?

附带说一点,对于“分行的文字”,唐先生似乎很轻蔑,我认为这又是一种偏见。就古诗而言,唐代韩愈的“以文为诗”,不是开辟出了一条新鲜的道路么?(尽管他也遭受到了种种非议和质疑)。而就外国诗而言,我不知道唐先生是否读过下面这一首《便条》:

便条

我吃了

放在

冰箱里的

梅子

它们

可能是

留着

早餐用的

请原谅我

它们太好吃了

又甜

又凉

由此可见,新诗,为什么就不可以是分行的文字呢?

最后,附带说明一下,我对新诗没有研究,读得也不多,上面提到的那些诗人,我都不认识,因此我这篇文章只是就诗论诗,并没有任何针对性。我平时自己偶尔写一点,都是随心所欲,没有路子,毫无章法,纯粹是一种自我的抒情和表达,赞赏者有之,非笑者有之,我也并不怎么在意。我想说的是,当前的诗坛诚然是乱,但也绝对不乏精品。读了唐先生的这篇文章,我想我们或许应该引以为戒,那就是,对于新诗,应该给予足够的包容和理解,同时更要注意不可一棍子打死,不能连同孩子和洗澡水一起泼掉。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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