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打秋风
打秋风,又名打秋丰,或打抽丰,意谓看到人家丰收了过去讨个零头,后来演变为假借各种名义向人索取财物之意。既然是各种名义,所以大凡能够打秋风的,多少总有些关系。首先是老乡,在中国的社会里,老乡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虽然非亲非故,但天生的地缘上的亲近,却使得彼此似乎有着义不容辞的相互帮衬的义务,所以同乡之间,最适合打秋风。比如东晋大名士谢安,有个老乡宦途失意,落魄无聊,来拜访谢安。谢安一看就知其来意,所以二话不说,就问对方回去的路费有无着落。路费云云,当然也是委婉之词,其实就是找个名义,给对方些许资助。当然,从谢安的反应我们也可以看出,当时一定有不少人向他打秋风。而且,我们也可以反推出,早在东晋之时,打秋风的风气,已经很兴盛了。结果是,这老乡抱怨岭南穷山恶水,做官数年,毫无油水可捞,只积攒了五万把蒲葵扇。谢安向他要了一把,平时有事没事就握着这把扇子。他是大名士,如此一握,京师立刻盛行起手握蒲扇之风,而其时又是秋天,市面上几乎没有卖扇子的店家,于是这老乡奇货可居,五万把蒲葵扇迅速脱手,很是赚了一把。
其次是秀才。所谓秀才人情半张纸,大家同读圣贤之书,同是舞文弄墨之辈,你飞黄腾达了,好意思不扶持扶持后进?这种风气,在唐代叫作干谒,或者又叫行卷,因为当时中进士全靠名声,很多举子就预先精心作好诗文,投给名公贵卿,若得赏识,为其扬名,往往就内定为进士。这种风气,在我们今天看来,无异于走后门、跑关系,可奇怪的是在当时却并不怎么受人诟病。不过举子之中,鱼龙混杂,也有一等秀才,才华平庸,却又热衷奔走于权门之间,名义上说是行卷,其实与打秋风无异。有一个李姓举子,不学无术,从市场上买了数卷诗文,投给当时的名诗人李播。不料无独有偶,这些诗文,正是李播当年用于行卷的。这真是假李鬼遇上了真李奎,若是一般人,早已面红耳赤,一溜烟跑个没影。怎奈这位老兄脸皮奇厚,硬是赖着不走。李播看他可怜,遂留他吃住。过了几日,必须得走了,李播送了他一些盘缠(打秋风成功!),这位老兄竟然请求将之前买来的诗文的著作权送给他,李播说那是我年轻时用来行卷的,现在已经步入仕途,那玩意确也没什么用处,要就拿去吧。举子略无愧色,直接收入囊中。李播顺便问他接下来要去何方,他回答说:要去江南拜访表丈卢某。这位举子的人品也真是差到暴表,他所说的卢某,恰恰是李播的表丈。这下尴尬到天上去了,但是这位老兄实在不是凡人,不但不惭愧,还近乎巧取豪夺地说:这样啊,那就请你将这位表丈一并送给我吧。说完扬长而去,留下目瞪口呆的李播,半天回不过神来。(见唐·刘肃《大唐新语》)
同样以打秋风著称的,还有南宋末年的江湖诗人。这是一批四处干谒权贵的落魄书生,精通星相算命,整一个走江湖的。而越是位高权重的官员,往往越信那一套,比如有一个叫宋自逊的江湖诗人,去拜访贾似道,交谈之下,大为投缘,结果获赠二十万,回老家盖了一套豪华别墅,着实衣锦还乡了一把。其他人看到打秋风这一行业大有前途,相率成风,甚至干脆将圣贤之书扔到一边,连科举也不去考了,专攻此道。这些人组成了一个打秋风集团,十百成群,天天聚集在一起,信口雌黄,议论人物,时不时凭空制造一些绯闻。许多士大夫怕惹上无端之祸,对他们竟是十分忌惮,一见此辈上门,赶紧隆重出迎,有的紧张之下,甚至穿反了鞋子(所谓倒屣相迎)——这哪是打秋风,简直是变相的敲竹竿了。
相比之下,我的做法就温和得太多了,我绝对不会像这些人那样巧取豪夺,或者甚至敲诈勒索,最多是在微信公众号“生意惨淡”而觉得百无聊赖之时,跑到高中的班群中去吆喝几下,或者抓几个比较熟悉的学生或朋友出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让他们给我打赏。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的脸皮很厚,出奇地厚。不过,最近从网络上得知,罗尔的老婆接受采访时声称,丈夫所写的那些关于女儿的悲情文章所得到的200多万的巨额打赏,是丈夫的稿费收入,并且理直气壮地说:“写文章赚稿费,没有什么不对的。”我于是不再惭愧,因为跟她比起来,我的脸皮,简直几乎没有丝毫厚度。
《儒林外史》第四回,知县汤奉心里念叨:“张世兄屡次来打秋风,甚是可厌。”我也知道打秋风容易惹人厌,不过仗着有一点交情,倒也并不自觉面目可憎。就像本文一开头所说的,大凡能够得上打秋风的,都是有一定关系的。
——没有关系,我会向你讨赏么?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