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麟:说说京剧改词

长按二维码,即可购买

京剧的很多传统戏没有留下作者的姓名,这倒也有好处,少了很多著作权的麻烦,至少戏词可以任意修改,无需也无从征求原作者的意见。老的传统戏当初甚至没有书面的剧本,全凭口传心授,经过一代代人在演出实践中的修改,流传至今的应当算是集体创作的产物了。 能够流传至今的传统戏,虽说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一般是比较成熟的了,但是,随着戏的继续流传,人们还会发现新的问题,往往会对剧本特别是戏词作出新的修改。当然,修改得成功与否就值得研究了。

笔者认为,对于观众比较熟悉喜爱的传统戏,特别是已成为流派代表剧目的相对定型的戏,一般不宜随意修改。虽然这些戏大都没有留下作者的姓名,但我们仍然要尊重原著,不应草率处理。在没有弄清原词的真正含义的情况下,不可随意凭自己片面想法对戏词刀凿斧削。如果非改不可,一定要持慎重态度,要改得有道理,改得比原来好才行。

马连良先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一篇谈“改词”的文章,记得他在文中举过一个例子:《审头刺汤》中陆炳有两句唱词原来是“大炮一响人头落,为人休犯律萧何。”,马先生认为“律萧何”词义晦涩,就把这两句唱词改为“大炮一响人头掉,为人休犯皇律条。”。一来“皇律条”比“律萧何”明白,二来老生“摇条辙”比“梭波辙”容易发声。马先生此处的改动,一举两得,的确高明,可算是成功改词的范例。

但是,也有些戏词改得并不高明。 例如,《李陵碑》大段“反二黄”唱段中有句词原来是“只杀得血成河鬼哭神号”,用来形容金沙滩那场苦战的惨状应当说是很恰当的。可是有人却因为唱词中有“鬼哭神号”涉嫌“迷信”而把原词改为“只杀得杨家将四路奔逃”,原词的意境荡然无存,还让人感觉杨家将个个都是怕死的逃兵。这可以算是蹩脚改词的一例吧!

下面举的几个常见的改词实例,笔者认为有的是“可以不改”,更多的是“改不如不改”。不知读者以为如何?

《女起解》“反二黄”的梅派唱词“想当初在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在另一流派中被改为“想当初在院中艰苦受尽 ,到如今又落得罪衣罪裙”,不仅不符合封建时代名妓的真实心理,也破坏了原唱词上下句的呼应格局。这已有人分析过,在此不再多说。要说的是此剧“西皮流水”“低头离了洪洞县”一句也改得不太合适。苏三不是杀人犯,她是无辜的,这次离开洪洞解往省城冤案可望平反,她不认为自己是犯人,没有必要低头走路,何况她还要向“过往君子”打听事情,不仅不能“低头”还要抬头四处张望寻求能去南京捎信的人呢!可见“低头离了洪洞县”并不如原词“苏三离了洪洞县”好,改不如不改。

《空城计》城楼一场的“西皮慢板”,谭、余、杨派沿用的唱词中有“凭阴阳 如反掌 保定乾坤”和“东西战 南北剿 博古通今”两句。据说当初是谭鑫培把“保定乾坤”和“博古通今”弄颠倒了,“正确”唱词应当是“凭阴阳 如反掌 博古通今”和“东西战 南北剿 保定乾坤”。此说仅是一家之言,但马连良先生在晚年的的电台录音中就是按这改过来的词唱的。笔者认为,《空城计》是老谭常演的剧目,慢说不太可能失误,即使偶然失误把唱词弄颠倒,他也不会每次都失误并将错误的唱词传给后人(老谭在1912年灌制的百代唱片《战太平》时把“原板”中第2、3句与第4、5句唱颠倒了,这倒是有唱片为证,但后人并没有照此错误版本传唱)。况且,在开场孔明的大引子里本来就有“阴阳反掌,定乾坤,保汉家,……”这样的词,意思与“凭阴阳 如反掌 保定乾坤”并无多大差别。所以,老谭“弄颠倒”之说并不可信。那么,谭、余、杨派沿用的这两句词是不是讲不通呢?笔者认为完全可以讲得通,试将这两句分析如下:

前一句:凭阴阳 如反掌 保定乾坤。诸葛亮是文人不是武将,“保定乾坤”不是凭他的武艺,而是凭他的才学。但是诸葛亮又是以道士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的,他的才学已经玄化成阴阳八卦了,所以可以对人说“保定乾坤”“凭”的是“阴阳”——这就是“凭阴阳 如反掌 保定乾坤”的含义。

后一句:东西战 南北剿 博古通今。诸葛亮学识渊博但不是神仙,实际上也是凡人。凡人的真本事不能只从书本上来,只有通过实践积累才会有真才实学。一个人向别人夸耀自己有见识、有真才实学时会说“老子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这比说“我读了二十年书”更有说服力。正是由于诸葛亮有了“东西战 南北剿”的实践,才能在学识上达到“博古通今”的境界——这就是“东西战 南北剿 博古通今”的含义。

既然,谭、余、杨派沿用的这两句唱词的词义没有问题,而且配合原唱词的唱腔传唱至今、脍炙人口,我们就完全没有必要再去改动了。当然,马派一向以标新立异为旗帜,改了词可以显出与其它流派的不同,而且改后的词把学识理论和军事实践分别用两句词描述,词义也是通顺的。所以,笔者也不反对马派的改动。但不能因马先生的改动而否认原来唱词的合理性。

《空城计》城楼一场还有一段“二六”,其中“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下接“你连得三城多侥幸,贪而无厌……”)两句 ,是谭、余、杨派沿用的唱词。马连良先生在上述录音中把这两句词改为“亦非是马谡无谋少才能,皆因是将帅不和才失街亭。”笔者见到的评论都一致认为马先生这两句词改得好,因为马谡的确是足智多谋的能将,街亭失守完全是因为将帅意见不一所致,如果马谡真是无用之人的话,诸葛亮怎么会把镇守街亭的重任交付给他呢! 这两句不仅马派这样唱,连其它流派的演员也有不少效法马词的。

但是,对于这两句唱词的修改,笔者有不同看法。首先要明确,这段“二六”是以诸葛亮同司马懿讲话的口吻唱的,唱词都是诸葛亮讲给司马懿听的。诸葛亮会对司马懿交实底、讲实话吗?如果诸葛亮据实承认被攻破的街亭守将是有谋的能人,岂不是长了司马懿的威风吗!人之常情,诸葛亮当然不会当着司马懿的面服输。要灭司马懿的威风就要有意贬低马谡为“无谋少才能”,说明司马懿、张郃的胜利不过是偶然的“侥幸”而已。言外之意,今番遇到我孔明你可得当心点儿,别大意!。所以“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作为诸葛亮故意讲给司马懿听的话语,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了,改了反而不合戏理。

《朱痕记》朱春登的“西皮”唱段中有句词是“为什么今还在阳世三间”。有人说“三”是“之”的笔下误,“阳世三间”应改为“阳世之间”。其实,“阳世之间”词义并不顺畅,通常如“夫妻之间”、“兄弟之间”、“山水之间”、“阴阳之间”等词都是针对“两者”加“之间”,很少对于单一事物加“之间”的。据笔者查阅的资料来看,明清时期的一些小说里就已经有“阳世三间”这个词了【附注1】。据说很多地方的城隍庙至今还保留着这样的对联“陽世三間,積善作惡皆由你;古往今來,陰曹地府放過誰。”当代作家雪漠的一篇散文《凉州的“炭毛子”》中有这样一段记述:凉州“宝卷”,传了千年,里面老有这类情节,可见其历史悠久。每次念“宝卷”,多听到一句:“阳世三间人弄人,阴曹地府鬼捣鬼”。【附注2】看来,“阳世三间”是与“阴曹地府”相对的:阴间有地府,称作“阴曹地府”;阳间的庙宇、衙门和正规的住户正房一般都是座北朝南的三间正房,故用“阳世三间”来表示阳间。既然历来的文学作品中都用这个词,怎能因为有个别人怀疑是笔下误而轻易改掉呢!而且就《朱痕记》原有唱腔而言,“阳世三间”的“三”字是个高音,如果改成“之”字则很难发音,不改腔就只好“垫字”,那又何苦呢!保留原唱词不是很好吗?

张派名剧《望江亭》中有句唱词是:“好一似我儿夫死后生还”,有人以为“儿夫”就是“女儿的丈夫”,“我儿夫”就成了“我女婿”,因而把唱词改成了“好一似我的夫死后生还”。其实,《汉语大词典》对“儿夫”一词的解释就是“古代妇女自称其丈夫”,原来古时妇女自称为“儿家”或“儿”,故称丈夫为“儿家夫婿”或“儿夫”。据专家考证【附注3】,宋、金、元、明、清各代戏文中都能找到“儿家夫婿”或“儿夫”的用例,甚至在唐代寒山诗“年少从傍来,白马黄金羁;何须久相弄,儿家夫婿知”中就已经有了“儿家夫婿”这个词。京剧中“儿夫”这个词也并不少见,所以此处也是没有必要改的。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