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专栏 | 岭上吟月:奖金(小说)
【北方专栏】
主编:暖在北方 锦 烟花
策划:时光里的行者
图:堆糖
文:岭上吟月
教导主任正在公布上期统考成绩:“——中三(一)班语文人均87分,全市第一名,中三(二)班语文人均77分,名列全市第十七位——”
这时,迟到的当今老师刚刚走过来,他瞟了一眼教导主任,三步两步走到条椅边,一屁股坐下去,条椅就忍不住哆嗦呻吟了一会儿。
当今老师今年四十三岁,双目炯炯有神,个头高大,体魄健壮,刚打完几局乒乓球进得会场来,脸色红润,满身热气。他坐稳当了,两道目光也就锐利地射向了对面,女教师莫闻名矮小的身子就全罩在他的视野里了:她又考了第一啦?看,看,看,还是以往受表扬时那副神态——低着头,羞答答不言不语的样子。同事八年了,局里年年统考,她回回得奖,总见她这副模样。咋就不会换个姿势?也真是的,她的运气咋总是这么好?
当老师盯着对面看了足有五分钟,越看越觉得不顺眼,越不顺眼心里就越觉得不是滋味,脸上就生出几分颜色(一脸的诧异又一脸的不屑):我老当年轻的时候,哼!这几年我不过上了岁数,可不就轮到你小丫头逞能了?第十一就第十一,谁也不是常胜将军。心里这样想着,就对身边的郝老师说:“干不动喽,该退休喽。”
郝老师二十一岁,体校毕业,教体育课,时常与当老师在乒乓球台上对垒,体育场上玩篮球。当老师在运动场上那股猛劲韧劲,那股压倒年轻人的威武气势,实在令他佩服。想想刚分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刚刚失恋,心情好不苦闷。多亏了当老师,他老人家几乎天天陪着自己玩,手把手教会了自己打麻将,下象棋,那些日子,不知当老师帮着排解了几多忧愁呢。记得老当不只一次说:“年轻人,不懂生活啊。一个人活着,会工作,也得会玩。只有玩痛快了,才不愧对自己。一个人来到世上,几十年光景眨眼过去了,干吗总是把自己搞得紧张兮兮的?那样儿可是活得太累喽。这些年我也工作了,也玩了,劳逸结合着,我觉着越活越年轻了呢,轻易不害什么病。”当老师还语重心长地说:“娶媳妇是要过日子的,像你以前那对象,听你说那样,哪里是过日子的人嘛!朝秦暮楚,吹掉吹掉算了,值得愁成那样?你一表人才的,看不上的咱还不说呢。好了好了不说了,这事包在我老当身上了。”
郝老师正在愁苦郁闷之时,没有想到当老师会这样透彻地理解他的心思,说了这样善解人意的话,他就像是饿极了之后,猛然吃了两碗大肉饺子一般,心里特别瓷实。眼下听当老师说话,他自然明白了当老师的心思,就悄悄伸过手去,极友好地又是极安慰地捏捏当老师肌肉强健的胳膊,低声地又是极理解地说:“当老师一向心胸豁达,这点小事何必计较。瞧你才四十出头,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才三十几岁呢!”“哪里哪里,俺雪莲说我头上有白发了呢!”当老师说的这个雪莲,是老当的大女儿,与郝老师谈了有六个月了吧,一经提起,郝老师白净的脸就红了一下:“雪莲姐那是爱惜您身子哩。做晚辈的,总不愿意长辈老嘛。”
会议结束的时候,校长通知初三老师留下,当老师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会场,这才发现八位中三老师,七位是男,独有那莫闻名一个小妞,时下正孤零零地坐在对面——女教师们开会常坐的位置。他就觉得别扭,认为那一排应该走空了的。而那位莫老师——竟然——嘿嘿!嘿嘿!心里想着,脸上就怪怪地笑,校长和主任的话也就没有听见。他就又扫了第二眼,这下他又发现了一件更令人痛心的事:八位老师,属他年龄最大!他就想,不管怎样说,这都是不公平的。领导也真是的,我老当为党的教育事业辛勤工作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都这把岁数了,还让我教毕业班,岂不是想让我累死在这工作岗位上?你校长主任是比我年轻些,体会不到老教师的难处苦处,可作为领导好歹也该替老年人想一想,是不是?不说让我歇他三年两载了,就是派做个收发员什么的也可以嘛。这回成绩没考好,不是我老当没干好,确切地说,是你们——唉,一星期十节课天天都有活干啊——正出神呢,忽然看见对面那莫闻名站了起来,走近前去接总务主任递过来的一沓钱,当老师就觉得不是个滋味,就摇了摇头,眨了眨眼,于是就说:“莫老师又是名利双收了吧?!我看这样吧,你也不会在乎这几个钱,正好该吃午饭了,名你就留下自个受用,这奖金就请客算了。也让大家替你风光一回。我这里先代大家谢谢你的奉献精神。”说过了又冲各位眨眨眼,其余几位无言地看着,郝老师却是早已心领神会,迎合着说:“是呀是呀,当老师这可是合理化建议,奖金只不过是拾来的麦子,大家正好一块磨着吃。有福同享嘛,有福同享嘛。”大家就望着郝老师笑,就都明白了这位未来的女婿正顺应老岳父的意图推波助澜呢!呵呵,好一个聪明的郝老师!
莫闻名看了看老当,脑子里立时浮现出以往几次类似的场面,心里觉得挺滑稽,就文文静静地笑着,习以为常地把奖金递过去,诚恳地说:“本来我是想拿这点奖金为班里搞读书活动,当老师既然这么说了,就拿去,大家随便买点什么吃吧。”当老师立刻凑过去接了,胳膊上的肌肉兴奋地跳了几跳,四十三岁的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二十七岁的人,笑笑的。转过脸来就一边往外走,一边极为热情地招呼其他几位老师上街去了。
这一趟,老当用一半奖金买了酒菜,与同事们一块慢慢坐着吃喝,席间猜拳行令的,好不热闹。老当更是谈笑风生,频频劝酒,替各位夹菜,自然也把郝老师的小碟子堆得满满的:“年轻人,多吃菜少喝酒才好。”
郝老师忙忙地吃着,偷空对当老师笑笑,见老头子分外疼爱自己,便觉得失去十八年的父爱看看是又回来了,心里就热烘烘地想:老当女儿虽然比我大两岁,可模样俊俏;虽然没有工作,那又算得了什么?自己眼下月工资近千把元(听说还要长工资哩)还愁养活不了她是咋的?农村人常年轮辈子守住点薄土过日子,也没见饿死一个。至于那个毛病,也不算啥,俗话说“夫妻上床,狐臭上墙”,自己闻不见便罢了,要是父母问起,瞒一时是一时,等生米做成了熟饭,知道了也是枉然。郝老师私下想着,他就笑眯眯地看定了老当红光光汗津津的额头,越发觉得老头子慈祥可爱了。
一个半小时之后,其他几位老师回学校上班,当老师想着口袋里还留一半的奖金,就领着年轻的郝老师到眼镜店配了一副金边近视镜,又拐到百货商店买了一副质量很不错的羽毛球拍。
出了商店,太阳白晃晃的正当顶上,一路往回走着,老当觉着往日拥挤的街道似乎宽敞了许多,而且人人面孔含笑,小贩的叫卖也不若往日刺耳,一如感染了方才那酒香似的,醇美怡人。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莫闻名,那个小小的女人,为什么她不一同来?大概因为坐在席上看人吃她的奖金,滋味不大好受吧?!老当揣测着,设想如果莫闻名在座,他一定要把红烧肉挑得高高的,嘴里嚼得香香的,酒杯碰得当当的,笑声扬得朗朗的。他希望看见那张艳若桃花的粉脸儿,在春寒料峭的寒风中僵化若凋零的花瓣儿。他知道自己只消慢吞吞拖拖音不晕不素地说几句,那小女人就会一改平素的端庄文雅,而变成惊弓之鸟;他喜欢看她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以为比看赵忠祥的《动物世界》要生动有趣得多。他清醒地意识到,在讲台之外的任何地方,任意场合,他都有信心有能力使这个小女人受到重创,他决心不厌其烦地当面使用貌似玩笑的锋利语言,让它们像硫酸一样慢慢腐蚀莫闻名的灵魂,他更期望自己能像看土墙被风雨剥蚀一样,看着这个小女人渐渐失去锐气——
老当惬意地想着,斗争的欲望像发面一样在他宽大的胸膛里膨胀着,他暂时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不由得“嗝儿”连声。忽然,他觉得好像有人拽他的衣袖,转过头来,方看见录像厅的钱老板正冲他挤眼睛:“那种片子又来了。”就不动声色地拍了拍郝老师的肩膀,挺遗憾似的说:“前几天托老钱办点事,不知他办得怎么样了,我得去看看。今天下午那节语文课你就替我招呼招呼罢。别人问起,就说我牙疼看病去了。”郝老师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新金边眼镜,怀着对老丈人的敬意连声说:“好好好……”兀自先去了。
等郝老师走远了,老当又注意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什么熟人,便一猫腰闪进了钱老板的录像厅,双扇门在他身后吱扭一声关上了。
一九九五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