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展:灯
灯
重庆 舒展
煤油灯,
静无声,
夜半深更送光明。
送光明,
雷轰鸣,
写作好比贼做工。
一个先天视力不好的小男孩,伏在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旁,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正专心致志的写作业。
他的左眼视力只有0.5,右眼连0.1的视力都没有。但是,他的学习成绩却很不错,经常考第一名。他倍受老师喜欢,可以随意进出老师们的办公室。为老师们订阅的报刊,对他来说,是一座座知识宝藏。他很爱看课外书,也很爱惜书。他会把借来的书中卷曲了的书角,一页页的理好抹平。他会用饭粒将那些脱胶的书皮粘好。因此,伙伴们也乐于把书借给他看。于是,他总能借到很多书,就常常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他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
不好!
小男孩突然闻到一股焦糊味儿,急忙用左手捋了捋,是前额的几根头发被跳动的火苗撩了去……
这个小男孩,就是我。
1968年10月的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月亮正当顶的时候,我来到了重庆市巴南区接龙镇偏远山区的一个普通农家,本名王统华。
我从小爱听大人们摆龙门阵(讲故事)。每逢有会摆龙门阵的人到我家,我都会缠着人家给我摆龙门阵。记性还不错,听过的龙门阵,我都能绘声绘色地复述出来。
一天天长大,我逐渐明白:凭我家庭的条件,凭全靠种地为生的父母,是没能力供我三兄妹读高中考大学的,就没报考高中。1986年单报中师落榜以后,我就回农村做起了文学梦。
然而,白天要下地干活,只有到了晚上,时间才归我绝对支配。
由于先天视力不好,我就把电灯的线接长些。我在木桌上方的木楼板钻个小孔,旋上一颗螺丝钉,用铝丝弯个小钩儿,固定在螺丝钉上。这样一来,白天,我拉直电源线,把15瓦的卡口式电灯挂在楼中央的铁钉上。晚上,我则把电灯取下来,挂在自制的铝丝小钩儿上,调整好高度。借着不太明亮的灯光,我便可以看书写字了。
生长在旧社会里的父母,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文学。他们只知道没看见过从书本里长出粮食,更没听说过可以长出钱,只听说人在电灯光下久了,视力会下降。这样一来,我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不知是否真的是“天老爷给你关了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的视力不好,耳朵却特别好使。
夜深人静,听见隔着两间屋的那边楼上,传来很轻微的脚踏在木楼梯板上的声音,我急忙关了灯,摸黑把灯挂在楼中央,躺到床上假寐。不知是谁走过来,在楼门口一拉开关的线绳:
“喀嚓”一声响,15瓦的电灯在楼中央放着光。来人知我不可能借着那么远的灯发出的光看书或写字,就关了灯走了。
听到隔了一间屋的那边的木楼梯板传来了很响的脚步声,我又从被窝爬出来取下电灯挂到铝丝小钩儿上……
就是这样,我不知躲过父母亲多少次轮番“纠察”。自然,我还不能将门上闩,要接受他们的“监督”。
是的,父母是爱我的。他们不想让我熬夜,不想我的视力继续下降。可是,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又不熬夜,我哪儿有时间圆我的文学梦?
一个夏天的夜晚,我和父母一道把当天割回的小麦全都脱了粒的时候,夜已很深。我心里琢磨:
“今天父母都很累,我会很‘安全’吧?”
“轰隆隆——”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滚滚雷声骤然响起,刮起阵阵狂风,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临。
我听得父母那边的木楼梯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在手忙脚乱中关了灯,已经来不及把灯挂回原位……
我躺在床上听着有人匆匆忙忙走进我这间屋,从楼梯口的一个柜子下摸黑拿了塑料薄膜出门,去遮盖那些将来要用做燃料的麦草,以免被水淋湿……
我赶忙抓紧时间让电灯归了位以后溜到床上去……
好险!如果来人在找塑料薄膜之前拉亮电灯,肯定会发现我的“作案现场”的。来人进门后没来开我这边的灯……
好一场虚惊!
父母很奇怪:听邻居说,经常看见我的窗口亮着光,却一次也没能把我堵在当场。我听着他们的议论,不觉好笑。他们却不知道,我可是时常听着从他们那边的木楼梯板传来的有意放轻了的微弱的脚步声,让我绷紧了神经,好多次吓得我心惊肉跳,让我提心吊胆,让我手忙脚乱,让我惴惴不安……不过,每每想起那些危急时刻都化险为夷,我也不免有些得意忘形……
我找来父亲掏空了的香烟盒取出里面的银色锡铂纸,围住灯泡比了一下大小,让铂面在内卷过来,用胶水粘上交叉重叠的两角做了一个简易小灯罩。这样一来就减少了灯光能照亮的地方,免得老远就能看见亮光,还增强了灯下的亮度。
“真是一举两得啊!”我为自己的“发明”感到自豪。
我又找来一个蚕簸(用来养蚕的竹器),藏在窗户旁边的木柜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在我想“当强盗”时,就把蚕簸挂在窗口上端的铁钉上,挡住窗口……
从这以后,邻居再也没说过窗口有亮光了。
“哎呀!坏了坏了……”
我差点儿惊叫出声。等我听见有异常动静,为时已晚了!不知是来人的脚步声太轻?还是我太投入丧失了警惕性?等我发现异常的时候,连拉开关线绳的时间都没有了。因为一拉开关线绳,势必会让来人听见响声。
急中生智,我急忙将卡口式灯泡取下。
来人走到门口拉响开关。
“喀嚓”一声响,灯却没有亮——那当然。
“舒展——”
这一声喊在我听来犹如晴天响了个炸雷,吓了我一大跳。
“哦,舒展,灯泡坏了么?舒展——”父亲很奇怪。
“嗯——!”
我已经没时间溜到床上去,还在桌旁坐着,假装恶声恶气地说,“夜半更深的叫什么叫?”
你楼上的灯泡坏了么?”
我又假装嘟囔了几声说:“不知道啊,可能是开关有点儿不灵,拉线转轴到某个方向就不通电了吧?”
“真该死!”
我心里骂道。灯泡还在自己手中,如果父亲再拉几下线绳,不管转上多少圈灯泡自然还是不会亮,看你还说是不是开关不灵?
“喀嚓、喀嚓……”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父亲在那儿让开关转了好几圈儿。他倒不管儿子的心里有没有七上八下的十五个吊桶正忙着打水……
“怎么回事?”父亲问。
我如坐针毡,心里那个急呀!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真是灯泡坏了吧?”父亲说的这句话,好比皇帝的大赦令。
我也不搭腔,只是静等父亲离开。
竖起耳朵的我,听着父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对,有脚踏木楼梯板的声音……接着,又传来脚踩木楼板的声音……
听得父亲走远,我长长舒了一口气,上好灯泡。惊魂未定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
次日,父亲问:
“舒展,你楼上的灯泡坏了么?”
“没有啊。”我说。
“哦?——”
看着父亲一头雾水的样子,我撒起谎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开关有点儿接触不良,就是里面的金属片松了,压不紧转轮上的金属了。要拿两把螺蛳刀,一把压住金属片和转轮接触的地方,另一把螺蛳刀使劲撬金属片,就能在转轮转动时,转轮每转两次,就有一次金属片接触到转轮上的金属,灯就亮了……”
“噢。”父亲恍然大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一天晚上,我正坐在灯下用功,突然间,灯光熄灭了,却从父亲那边楼上传来说笑声。
我想,肯定是父亲拔掉了电源的保险盒。
“爸爸——”我大声叫道。
“啥子事——?”父亲答道。
“你们那边有没有电——?”我问。
“停电了——”父亲说,声音却明显底气不足。
听着那边楼上传来的压抑的嘻笑声,我傻眼了……
“嘿嘿——”
我目瞪口呆,母亲的笑声把我吓了个魂不附体!
“舒展,你又把灯泡拧下来呀!你别以为你才是聪明的。老实告诉你,我和你爸监视你好久了!有一回,你爸明明看见你楼上亮着光,却把开关线绳拉得转了10几圈,灯泡就是不亮。我们已经猜到了你的鬼把戏!你来回挪灯泡,就为了看书!你那眼睛还要不要了?”母亲好生气。
此时的我好比两个哑巴睡一头——无话可说。
这一次父母用了“诡计”:他们同时来到我这边的楼门口。我明明听见有人已经走到那边的楼梯上了楼,没想到这边门口还站着一个!等我坐到小木桌子旁拉亮电灯,母亲终于将我抓了一个“现行”……
“好了,你这个打不知痛骂不知羞的家伙,老娘走了,你又开始用功吧!”
母亲发了一通脾气,见我不吭声,却又给我打开灯,走了。我静静地坐在那儿,心想:到底是母亲啊,心疼我的视力不让我看书,又怜悯我的苦心而终于通融了……
2007年夏天,我认识了巴南区文联主席,《巴南文艺》杂志社的主编戚万凯老师,试着给杂志投稿。在他的帮助下,终于将先前的一些诗稿在杂志上陆续发表。
2011年2月,恩师戚万凯争取到区残联的支持,由巴南区文联、区残联、《巴南文艺》编辑部联合命名我为“自强不息优秀作者”,并给予了表彰。
父母看着荣誉证书和奖金,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我想,他们背地里会不会说:
”没想到文学这个怪物还真能长出钱……”
随着我的作品发表的数量越来越多,父母终于没再说过我在文学方面的,让我听起来不舒服的话。真的彻底改变了对我在文学方面的态度。
时光荏苒,岁月催人老。
转眼间,我在灯下用功的岁月从眼皮下溜走了30多年。视力下降得厉害,我终于不能看见书报上的文字了。那盏曾经陪我追梦的15瓦的卡口式电灯,仍久久地保存在我遥远的记忆里……
灯。
夜行的人,离不了灯。在我的眼里,文学就是我内心不灭的指路明灯……
贼做工,
花儿红,
心藏梦想月朦胧。
月朦胧,
鸟朦胧,
朝望太阳夜望灯。
2015.9.19初稿
责编:丁松 排版:何苗
舒展,本名王统华,男,汉族。中国盲人文学联谊会会员、重庆市巴南区作家协会会员,名录收进《中国当代文学艺术人才传略》等。1968年10月出生于重庆巴南,至今有诗歌、小说、散文100多首(篇)发表在《当代作家》《中国儿童诗》《盲人月刊》等刊物。《粉红的笑意》一诗收藏在中国当代作家代表作陈列馆。被重庆市巴南区残联、文联授予“自强不息优秀作者”称号。其事迹被中国新闻社(网)等多家媒体采访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