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闱品读--余华《活着》
“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作为余华的代表作品,《活着》成了我们认识过去的朋友。这位朋友用冷静的语气,不疾不徐地给我们讲述发生在过去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叫福贵的人,走过了并不“福贵”的一生。他,经历过别人很难拥有的幸福,也最终与那些曾经的幸福分道扬镳。
活着,到底意味着什么?
去年今日此门中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
会不会有那么一刻,你在曾经重要的回忆里纠结去留?
过去拥有过的东西,现在想起来未必都是幸福。福贵曾经拥有的那幢老宅,曾经被宠溺得无法无天的烂德行,曾经无视拥有幸福的无知,成了过去那扇门里永远被隔绝的回忆。
福贵以为自己不敢踏入的是那幢老宅,可我始终觉得,福贵不敢踏入的是过去无力的镜面。走进去,那些历历在目的过往,会像黑暗一样,笼罩着无法面对的自己。毕竟,自己不是那强壮的大地,即使被黑暗笼罩,依旧能创造出孕育生命的土壤。福贵不能,他连自己的生命也无法滋养。
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匆匆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
人最难摈弃的本性之一,是失去才知道珍惜。当去年今日此门中的人和物不在时,你才清醒地意识到一扇门关起来后,再打开时也许不会再是你记忆里的模样。物是人非是命运教给我们的重要功课,用以解释人活着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这扇门,是福贵曾经的家门,是医院冰冷无情的门,是泥土里天人永隔的血亲之门。无论在门内还是门外,都是遗憾。
儿童相见不相识
福贵一路奔向的家,虽然命运多舛,终归还是给了他短暂的幸福。看书时对福贵的小儿子有庆十分喜欢,那个单纯可爱的有庆,因为喜欢自己的羊而每天奔走50里路,就为了每天喂养好羊。为此,有庆磨烂了很多双鞋子,遭到福贵的斥责。可爱的有庆为了不被骂,无论春夏秋冬都光脚来回跑着,把鞋子当成手套拿在手里。
家里还养了两头羊,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每天蒙蒙亮时,家珍就把有庆叫醒,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一只手提着,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撞撞走出屋门去割草,那样子怪可怜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没有有庆去割草,两头羊就得饿死。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上学也快迟到了,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边嚼边往城里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喂了羊再自己吃饭,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有庆十来岁的时候,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有庆把它们养的肥肥壮壮的,也要充公。
“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
有庆是我在书里最喜欢的一个角色,也是故事里死法最让我揪心的角色。余华以自己医生的职业视角,用异乎寻常的冷静描述着有庆,被抽血活活抽死的过程。无良医生用有庆的命换回县长夫人的命,用一个知道珍爱生命的孩子,换回一个还未睁眼的孩子。活着和死亡,成了一个硬币的两面。
余华曾在遇见一个意大利读者时被问到一个问题,你怎么区分幸存与生活?因为在读者看来,福贵只是一个悲剧下的幸存者,余华回答他二者就像硬币的两面。
在有庆这个故事里,除了两个孩子的两面,余华和读者的两面,还有福贵与春生的两面。
在福贵愤怒得准备去杀了县长的时候,春生出现了。就像那句古诗“儿童相见不相识”,经历了国共内战,经历了公社改革,春生已经变成了刘县长。过去被抓壮丁时养出的情分,在认出彼此的那一刻又突然涌了出来。于是,福贵的悲愤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痛楚无处宣泄。
面对硬币的两面,福贵再次选择了放弃。这不是福贵第一次放弃,他一生贯穿着放弃这个选择,在福贵看来,人的命运无法抗拒,所有的磨难都是命,除了接受只能放弃。
作为没有亲历过那场灾难的我来说,面对余华笔下的真实,我显得很无力。站在今天这个宣誓独立意志的世界里,我们一直在苦苦追寻着活着的意义。可在这本书里,在福贵的一生中,我看不到那份苦苦追寻。
质疑吗?当然!
生气吗?当然!
怜悯吗?当然!
然后,只剩下和福贵一样的仓皇失措。
时间,让相识成为经过,而儿童走到大人这一路,原来只是时间安排下的演出。也难怪,回头相见的人再也不是曾经的他。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人面不知何处去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可当这个名字与你产生了关联,一个个无意义的字符瞬间就变成了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起初,那些面孔都是风格各异,活灵活现的。后来,在土地里卷走了太多坚硬的石子,将每张柔嫩的面孔,刻出深深的划痕,即使有泪水的流淌也无法还原出原本的柔嫩。最终,每张面孔都成了粗糙的空洞,而过往早已风干,记忆也成了破败的荒原。
富贵当然是特别的,他和那些讲不出自己故事的人不一样,他总能记起原先的自己,也总清晰的记得那一张张自己喜爱的面孔,是何等的可爱。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
凤霞听了这话咯咯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爹,爹。”
我站住脚,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
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
“爹,娘,我把凤霞娶走了。”
我每次进城去看他们,坐在板车里的苦根一看到我,马上尖声叫起来,他朝二喜喊:
“爹,你爹来了。”
我们的记忆是个神奇的海马体,它可以储存你无法估量的记忆,但是就是这样神奇的存在,依旧抵挡不住时间的改变。就像余华说的:“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具有说服力了,因为时间无须通知我们就可以改变一切。”
一家四代,一个时代的不同时期,一个人的悲欢离合,都在时间的指引下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如果说死亡带给了我们什么特别的东西,我想,那一定是时间存在的证据。每个节点,每次停留,都在向我们诠释着时间是什么。
当福贵耕地喊着每一个名字时,时间就在那一刻停一下。那一下,就像每个人死去时一样,凸显了“活着”这个词。我想,福贵和我一样,是不愿意去回想记忆里的死亡画面的,因为它们都太过悲惨揪得人痛,它们让你无法直视活着这个无意义的举动,也让你无法思考,除了活着,我们还能做什么。
老去的福贵继续孤单地活着,他依旧记得早已不知何处去的人面,却无法再看见他们。就像天黑下来了,我们依旧记得回去的路是什么样,却无法看见这走了一辈子的路。
过去,总是拿来记住的。而我们总得在这一路上不断地适应物是人非,真实与幻境总是随机出现,你只能假装自己每次都能分清它们的不同。人内心的光明与黑暗就像硬币的两面,无论你如何投掷也无法分割。于是,我们和他们再无从得知活着的意义。也许,人活着,就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