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登|一个纷扰十年已终结

于是所有能骄纵不安心灵的

暧昧的理想主义艺术就正合

他的胃口,而他的工作

是某种更虚弱无力的宗教生活,

甚至是一部小说、一出戏或一首歌曲,

倘若它夸张、冗长又阴郁

新年书简*(节选)

致伊丽莎白·梅耶[1]

[英] W.H.奥登马鸣谦、蔡海燕 译

*《新年书简》采用的是八音节双韵诗体,即每行诗八个音节,每两行押一韵(济慈的《圣马可节之夜》和拜伦的《锡庸的囚徒》即是此例)。不过,奥登并未完全拘泥其规律,间或会出现三行连韵或无韵单行;句式排列时常出现跨行,因此诵读时必须时刻紧跟行文脉络,而不能以其尾韵为断句顿点。这是一首典型的经过奥登改造了的现代格律诗,充满了思想智性和讽喻意味。《新年书简》这首长诗此后加入了奥登写的其他评论和注释,第二年在纽约以《双面人》为名发行了单行本,而在伦敦出版时则沿用了这首诗的篇名《新年书简》。[1]伊丽莎白·梅耶(1884-1970),德裔美国人,翻译家和编辑。梅耶与奥登、本杰明·布里顿等作家和音乐家过从甚密,20世纪40年代,她位于长岛和纽约的住所成为很多移民作家的艺术沙龙。1939年9月4日,奥登在布里顿的引荐下结识梅耶,迅速结下深厚的友谊。当年的圣诞节,奥登便是在梅耶家度过的,所以,这首长诗题献给梅耶颇为合情合理。

第一章

良知和国家

委身于冬日常见的重压之下;

排开了松散的喜庆队形,

爱情、语言、孤独和忧心

面对着往后一年的习性,

街道沿途人群川流不息,

当他们走过,唱着歌或叹着气:

兴奋的,从容的,疑虑重重的,

我们的反省全都转向了

一个俗常的思考规范,

节制,牺牲,改善。

在布鲁塞尔,十二个月前,

我听到同样一厢情愿的喟叹

萦绕我周围,欧洲的无眠客们

躺在他们的床上战栗发懵,

或因不安的恐惧紧张兮兮,

指望着远遁数个世纪,

他们发誓许愿的低语声

在她闹鬼的屋子里回荡共振,

当接近于发生意外事件

某个现形的怪物就蹲伏在那边。

所有招数都拿来一试

要让窗台上那刮擦声停止,

门闩都按惯例做得紧固密实

以抵御大门承受的冲击,

但它已爬上事件的楼梯

带着它那些特殊仪器,

仍然光临了每一张床第

那可怕的身影倏忽即至。

当和一个人单独谈话时

时间尚能缓和它的语气,

而同一个太阳的中立的眼睛

正从空中观察着地球的运行:

绚丽的八月,在褐绿地表上

看到了奇怪的交通状况,

服从于某个隐秘的力量

一艘船突然改变了它的航向,

一列火车异常地刹车停住,

一小群人捣毁了一家店铺,

悬而未决的仇恨在有形的

敌对状态中已具体成型,

闪烁其词的集结已缩约成

将军们一手制定的粗暴方针,

正是那个早晨,战争

在波兰的地面上发生,

晨曦降临了美国本土,

也照耀着长岛的一间小屋,

当我们弹起布克斯特胡德的乐曲,

他的一支帕萨卡里亚舞曲

令我们的思绪变成了一座音响之城

在那儿能找到的唯有服膺赞成,

因为艺术已将感觉、情绪

和才智全都安顿有序,

而从它的理想秩序里

也萌生了我们的本地认知。

安顿有序——那是厄洛斯

和阿波罗都会要求的差事;

因为艺术和生活对此看法一致:

它们都期图着某个统合体,

秩序必会成为终极目的,

而所有自恋者都会觊觎此事,

他们为获自由而斗争,

即会运用意志来达成。

但秩序从不能强求得来,

它仅是某种圆满的状态,

因为意志只会趋向其对立

并不会催生容纳他们的整体,

对称性只会引发无序混沌

当两两相像、彼此对等,

可所有人的目的都是同一个,

期图在一个和平环境里去贯彻

他们的意志,而所有的欲望

身处其中都会彼此找到方向,

一个真正的格式塔,不可分的

知觉和外延就在此间会合。

模仿正是艺术的目的所在,

但它已觉悟,相似性已不再;

艺术并不等同于生活,

当不了社会的接生婆,

因为艺术是一个既成事实。

对活着的人们来说

生活秩序不会言明什么该做、

如何做或何时做,因它已然

显示了活生生的经验,

借由一次缔造了联邦自治的

大功告成的会议。

在不寻常的时间和空间

所曾发生的不寻常事件,

虽然它们的细节之处

每个挑剔的艺术家都很清楚,

但它们会占据新的领地,

独特性会充当典型范例,

尽管,仍与惯常有异,

终会变为一个代数公式

和汲取过往经验的

一种事件抽象模式,

而每个生命都须自行决定

要去适应什么和如何适应。

为人类展现了秩序面貌的

那些大师们还得去寻找,

可要是所有学究都把你当成了

真正的名人来评说又该如何?

于是你会迎来更多的荣誉,

若你比其他人体质更虚,

却拥有勇气,能比那些污臭、

卑鄙、自私的生灵活得更长久,

若你一贫如洗或长相丑怪、

健康不佳或社交失败

逼得你在生活中无处容身,

只得换个法子去游戏人生;

而苟活的猎物一仍如旧

被改造成了游戏中的猎手,

昔日狂暴的复仇女神

最终也被查明了她们的出身,

中了巫师的诡计,就此

变作了仁慈、快乐和收益[ ]。

此刻如此庞大、高贵和平静,

你们一成不变的身影

平息了阴郁世代的愤怒,

遏止了意志的恐惧和局促,

面对那些无力成长的人们,

你们的终极形态已开口发声,

对梦想说:“我即是行动,”

对奋斗说:“勇气。我会成功,”

对悲痛说:“我留下。宽恕,”

而对转变说:“我存在。安住。”

他们质疑,警告,并证明。

那个人,一直轻率地相信

他就是天命所选的

那些伟人中的一个,

他难道永远不会忧虑

会辱没自己的职业名誉?

因为围绕着他的小小宅屋

已遍布了亡者的宏大建筑。

当他工作时,难道没留意

他们那毫不妥协的瞪视,

也无视那个委员会的管制,

而其权威根本不容回避?

哦,经常如此,不管

批评者是发难还是称赞,

年轻或博学,平凡或多产,

他常常必须去直面

那个永久开庭的简易法庭,

若他可以,还须去回应

它那严肃的讯问。

那些发问者的语声

虽则体贴、温和又低沉,

尽管他们将控辩的责任

都一并授予了我们,

接受了我们的举证规程

且会将我们自己的判决核准,

然而,当他单独面对着他们,

哦,谁能拿出可信的证据来

证明他值得他们所爱?

在安静而专注的听众面前

谁曾站起身来高声诵念?

当他念叨时,谁的嗓音不曾颤抖,

他不会结巴,坐下后不曾低垂了头?

法律的心胸如此开阔,每个人

都可以选择他要出庭面对的人,

检视他最崇拜的那些幽灵

从中挑出有影响力的一名。

于是,当有人唤到我的名字,

我冷静处置着我的案子,

面对了那个瘦削顽强的先贤;

他,毁掉了一段俗世的生涯,

将其激情、感觉、意志和思想

带入了某种超自然的现象,

由理性之爱引领,分别

穿越了那亡者三界,

对保存灵魂的整体环境

具体入微地看了个分明,

对其复杂性有了一番领略

理解了天主教的生态学,

他描绘了在马勒勃尔戈恶囊里

发现的那个野蛮的动物群体,

和在有福的植物群的边际

找到的一个比罗马更公正的中心,

那里,爱拥有源源不断的创造性。

当我不情不愿地必须作证

且将有待批准的判决权衡,

一个脾气暴躁的热心人,

依照其权利出庭现身,

自学成才的威廉·布莱克

将他的幽灵扔进了湖泽,

在一声咒骂里,

与牛顿的宇宙脱了干系,

但恰如一个孩童,他会去爱抚

伏尔泰从未碰见的那些老虎,

与它们一同走过朗伯斯区,

在斯特兰德说上几句,

且在每一样世间之物中,

听到了它神圣流溢的唱咏,

此时他左手边的长椅上,

年轻的兰波皱着眉要将罪责担当,

咕哝说那个讨厌鬼不是法国人,

少年的手掌泛着红润,

他灵巧,偏执,性急易怒,

扼杀了一门古老的修辞术。

法庭里坐满了人;我偶然

发觉了几道熟悉的视线,

因为当我在被告席上抬眼

顿时与尴尬的目光交叉相连。

德莱顿,中庸风格的大师,

带着谦恭的微笑坐在那里,

卡图鲁斯神志清醒,

令他的一切粗口都悦耳动听,

阴郁的丁尼生,其才能

专为清晰表达一种绝望而生,

信守二元论的整洁的波德莱尔,

城市、海港、妓女、忧郁症、

煤气灯和悔恨的诗人,

哈代,他的多塞特赋予了

一个不合群的英国少年如许欢乐,

还有里尔克,万物皆为之祝福,

这个圣诞老人如此的落寞孤独。

还有各个时代的很多人出庭,

因我深陷于我那些恶行,

一次次由于过失和疏忽

将所做之事弄得一塌糊涂,

接受了我本应弃绝的东西,

一副说教者散漫自负的口气;

虽被一个伟大的十四行诗人警告

切勿将最珍贵之物廉价卖掉,

虽则可怕的老吉卜林大叫

“你拒绝一刹那的辛劳

就得永世忍受亵渎之苦”,

我却不愿听从他们的劝阻。

可是,意志薄弱的的罪人

仍须乞求宽大,仍须信任

他的力量,以此避免

他的学科所独有的罪愆。

我们时代的形势

如一桩难解罪案将我们围起。

那具躺着的半裸躯体

我们都有理由去嫌弃,

所有人都是疑犯,在谜底

被揭开之前都难脱干系,

而那个严加封锁的起因

让我们的法律变得荒谬不经。

哦,谁正试图将谁庇护?

谁把那个发夹留在了里屋?

远处草地上看到的

举止古怪的人影是哪个?

为何看门狗从来不曾吠叫?

为何脚步没留下印迹记号?

那段时间佣人们在哪里?

一条蛇怎么就进到了塔楼里?

在民主制度下被耽搁延误,

全因部门间的虚荣自负,

彼此对立的军警们到处游荡

却更乐意争吵而不是查明真相,

在那儿,甚至军队也被迫服软,

听命于一位穿棕色军服的检阅官,

他捏造了他所中意的谋杀犯

而所有的调查已中断。

一直以来,我们的技能

甚至还向犯罪领域延伸,

直到罪行已遍地滋生,

而我们越来越清晰地体认,

不管我们的教区会面临

多么直接紧迫的不幸,

不管它有多渺小,有多遥远,

因同处一个贫瘠天空的关联,

大规模的心灵紊乱

已是随处可见。

那个人,当回首过往十年,

他没听见哀号声已响在耳畔?

亚洲的痛苦哭泣,

处决西班牙的枪击,

且看因他的愤怒决心趔趄走过的一群,

阿比西尼亚人手脚起泡,瞎了眼睛,

还有多瑙河畔人们的绝望,

那茫然、困惑不解的目光,

犹太人毁灭在了德国的监牢中,

平坦的波兰如地狱般天寒地冻,

而无言、沮丧的失业大军

他们的脊梁已彻底地毁损;

他也没有感觉到盲目的怒气

正将他的思维引向弥诺陶洛斯,

乘上条古船来到了克里特岛

在它的蹄爪下晃得晕头晕脑,

却只为他人平添了小小趣闻?

它引诱了我们全体;连最出色的人,

那些意愿良好者,也顿感

他们的政治活动如此虚幻

他们信赖的一切如此不真实,

于是乐于屈从沉溺,

陷入了巨大的末日梦魇,

噩梦中,迫害者们尖声叫喊,

长刀之夜突然降临

夺了坏雅利安人的性命,

该死的暴君好不容易才清除

他在首都垒起的尸骨。

语言也许毫无价值,只因

人类的文字无法让战争消停,

也不具备缓解功用

可减轻它的无尽悲痛,

但如同爱情与睡眠,真理

憎恶那些过于激烈的方式,

当探索者站在神殿面前时,

它常会无视他老于世故的诚挚,

然而,却不会轻忽

他少不更事的痛苦,

因为要过雅努斯神这一关

只须灵魂引路人的率直笑谈。

这样的心灵和智慧

此刻若聚在一起开会,

任何时候当陷入了僵持

或可运用诗歌的调停能力;

也许会达成共识,也许这份记述

他们会中所谈内容的备忘录,

这份写给一个朋友的私人文稿,

就是我打算发送的通讯报道;

尽管收件人地址写的是白厅,

这封装入开口信封里的信

所有人要是想读都可把它接下,

若他们展读,完全就是明码。

第二章

今夜,一个纷扰十年已终结,

站在路标下,在贫瘠的荒野,

陌生人、敌人和友朋

又一次地困惑迷昏,

在此分叉的崎岖山路

通往了各处的寂静丘谷,

竭力辨认路标上的字迹

却看不出什么东西,

也猜不出那悬崖高岗

位于什么具体方向。

一片漆黑中,偶尔能听见

低声说出的只语片言,

山间积着厚厚的霜冻,

迷路人的呼吸分外滞重;

远处山脚下他们的所来之处

一簇红色火焰仍在无力闪扑,

小小光亮所在的巨大虚空里

一种生存方式行将就死;

大自然时不时地转过身子

去看她烧着了的整个躯体,

随着最后一声抗拒般的呻吟,

她的未来如石头般悚然而惊。

将我们的恐惧、欲念与自尊

搁到一边,认清自己的身份、

位置和状况是何其的不易,

一个普通星球上的子嗣,

脆弱,畏缩,紧贴着一个敏感

而古老的行星的花岗岩表面,

我们这个温和又土气的保姆

在西特的膨胀宇宙中安住,

为了与我们的处境保持一致

何其努力地发挥着想象力。

因为仅仅想到我们随时会死,

想到每个大写的“我”只是

永不闭合的场域里

一个局部进程的事实,

就会让我们全体饱受刺激;

正派人士会觉得这事很怪诞:

我们会被我们改变的东西所改变,

没有什么事会发生两次,

而两个一模一样的实体

从来就不存在;我们宁愿

变成我们父辈的完美翻版,

更喜欢我们的固有观念,

却不愿面对真正的特定现实。

这不足为奇,我们只是没了胆气

该留心注意的时候却哭哭啼啼:

一众老脑筋的爱国人士

本年度不再拥有至高权力,

只会像拉贝里埃尔般生气,

此人发现,一味的咒骂痛责

并不能纠正一个七颠八倒的

世界,因下葬时头脚倒置

赢得了一个古怪名气;

他们不愿意调整信仰,

在虚幻的悲伤中变得疯狂,

就此省去了调整修正之举,

如莎拉·怀特黑德,那银行修女,

因为爱着一个“活着”的兄弟,

嫁给了一种不可能性,

踟蹰在针线街,泪水涟涟,

守着一扇门守了二十年,

她盼望着,对此她未敢怀疑,

那被吊死的贪污犯终能获释。

可是,谁是那个大话精,

如若不是“否定的精灵”?

那幽灵就立在肩膀后侧

声称年齿渐长是种罪恶,

而我们仍备受指责,即使我们

转而认为已找到救赎的可能。

但就在它试图阻止

我们采取行动之际,

它不得不让此时此地

尽其所能地变得不可思议,

而我们如此专心一意,

忘了给悔恨留个余地;

要为精神松懈作辩解,它势必

表现出充满激情的活力,

且要诱导我们一直保持怀疑,

为我们揭示发现真理的方式。

可怜的受骗了的梅菲斯特菲利斯

认为你做事可自随心意,

他向我们告白了一个事实:

造恶可证明我们的自由意志,

但不要强行达到你的目的,

因为那裁定者,万物的差役

和创造者,已将你指派,

魔鬼会走上前来

匍匐于他的足前——夙敌,

在为我们争取良好结果时,

却远比我们那些好心善意

而愚蠢的朋友来得更有效力。

瘸腿、堕落的幽灵,退我后边去,

退去,但不要离去:

虽然你一厢情愿地坚持,

你却没有明确的存在性质,

只是贯穿着恐惧、不可信赖

和仇恨的一个常返状态,

你化身为我,呈现了

一种合法人格,

假装你的存在是

一种经验可感的实体,

因为,虽然你无人可以申斥,

然则,我信故而我知。

因为没了你我们何以为继?

你赐予了随机应变的能力,

可以质疑你并将你处置妥善,

而这,会促使我们走向恩典?

要对抗它麻痹性的微笑

和坦诚的现实主义格调,

我们最好的保护,即我们

事实上就居处于永恒。

那抑制我们呼吸的无眠的力量

记载了空洞希望的诞生和死亡,

记载了那些有着美好前景的

时髦思想的短促寿命,

记载了大恐慌时期的每次集会,

记载了各种信仰的移民,

那希望与悲伤交织的旅行,

对于非连续性事件

并无任何的直接体验,

而我们所有的直觉能力

都在嘲弄时钟的形式逻辑。

看起来,所有真实的感知

如梦一般有着变动不居的形体,

我们的感觉也从来不知

自行决断,只了解它们自己。

设若我们爱着,不是爱朋友或妻子,

只是爱着我们生活中的特定程序,

财物冠之以事业的名义,

爱仍然无法区分两者的关系;

在这封要寄出的信里,若然

我写了“伊丽莎白是我的友伴”,

我必得将我的信条说出来,

也即我并非伊丽莎白。

因为虽然每个人的心智

只能依据言语来思考,

我们却无法践行我们的说教。

笛卡尔的种种思辨

正是一切合理语义学的出发点;

伟大的贝克莱声名鹊起,在爱尔兰岛

为我们的散文平添了新的荣耀,

然而在追求知识的期间,

却拿他学院的未来在冒险,

主教将他的焦虑面容巧加掩饰

更多凭靠了语法,而不是仁慈,

他那朴素的英格兰圣公会的上帝

供养了学术社团和和四方院子。

但原告并不愿意呆在

他的座席里,不像当代

那些大人物,他不会去听

他的受害人的告白陈情。

观察着每个人的欲望本能,

用火给他们的凳面加温,

然后发表他对知识教化、

艺术、女人和时局的看法,

学到了每个女人都知道的常识;

无名野花会变成玫瑰一枝,

相貌平平的佩涅洛佩也能

变成奥德修斯梦中的海伦,

假若她看起来象是个

兴趣盎然的倾听者,

既然无趣的男人们为满足虚荣心

都会愿意付一大笔钱给那些流莺。

于是,当我们语带夸张

驳斥他撒过的一个谎,

那个伟大的否认者不会否认

只是哼哼:“你们是比我聪明的人;

你们绝对正确,理所当然,

我从未站在那个角度来观看。

现在我明白了:理智,

那区分原因和结果的智力

以及关于空间和时间的思索

都犯了一个墨守陈规的罪过,

因为这样一种虚幻的论断

必然会篡改经验。

你总不能说,那条

趴在毒树上的冰冷的蛇精

就是几何学的神灵,

而夏娃和亚当的故事

堕落前的那段完全不合逻辑,

只是到他们将禁果品尝,

三段论的原罪才扎根生长?

流离失所的人们满怀敌意

为他们的前提争吵不已,

已被巴巴拉的城墙和栅栏

挡在了伊甸园的外边。

哦,人类竟愚蠢到如此地步,

要在一个逻辑序列中寻找救赎!

哦,无情的理智浇灭了

他天生的热情,直至毁掉了

所有归属感的根基!

爱的活力萎缩至此,

在被报酬这根谨慎而抽象的

绳索所辖制的贫瘠土地上,

辛劳而自觉的粒子们相互碰撞,

受廉价而拖拉的放任政策的影响

如数字般彼此分裂割据,

到哪儿都建立不了秩序。

哦,人类何时能表现出常识,

抛弃那歧视褊狭的智力、

扔掉这个煞风景的玩意?

何时能拒绝势利矫情

找回日益宝贵的内在天性?

单凭它,就能让联系更为紧密,

而基于血液的身体结合

能确立一个真正的睦邻原则,

由此,艺术、工业和风俗

将被一个内心秩序所约束。”

魔鬼——这并不出人意料,

他的本业就是自我推销——

是个第一流的心理学家,

他留着一份认真誊写的名札,

可助他完成那些棘手交易,

上面记着每个顾客的所感所思,

学校和宗教信仰,门第和教养谈吐,

在哪儿吃饭,又在读谁的书,

谁若是错引了什么名言句子,

他会在那人的名字旁作个标记,

还会用他中意的某位作家说过的话

对着其他作家劈头盖脸地骂。

“艺术?哦,福楼拜对艺术家

没什么说法:‘他们是对的。’

民主?那要问波德莱尔:

‘比利时人的精神’,混杂着煤气、

雾水和桌仙游戏的一个脏污东西。

真理?亚里士多德正在辨识:

‘在人群中,我是神话之友朋。’”

接着,当我以知情者的口吻

开始对他这番话提出异议,

他将一首里尔克的诗交到我手里。

“你知道这哀歌,对此我深信不疑

——哦,造物其乐无穷

它们永远留在子宫——‘子宫’,

在英语里和‘坟墓’韵脚相同。”

他踮起脚在房间里走动,

打开了收音机,跑去记录

伊索尔德对黑夜的渴慕。

可是,他所有的招数手段

都被他自身引发的问题所规限,

因为作为伟大的分裂派人士,

他第一个将万物二元分离

成就了从所未行之事,

经由建立统一中的多样性

以希望激发了那些生命,

他在其间所发挥的作用

确保了他会趋向罪恶的操纵,

如同一个不明确的身份职责,

如同任何一个爱尔兰政客,

因在相互抵触的需求间左右难支,

他即便成功也注定会一败涂地,

他神经质的渴望会将他耍戏,

因他扮演二元论者和上帝

而自作自受的悖论。

因为,假设二元性存在可能,

上帝该置于何地?假设

什么地方还存在着与他的

他价值标准不同的不同于他本身的其它文化,

如何才能证明他的文化

不是主观臆想?还是生活本来

就处于了一种战争状态?

然而,假若一元论观点为真,

怎可能还要去为此而斗争?

如果爱已经湮灭无痕,

能被仇恨的就唯有仇恨本身。

要同时说出两样不同的东西,

要在两条战线上同时发动攻势,

还要表现出十足的信心

就需要某种更为华丽的辞令,

可当他运用多音节的修辞,

却没人愿意去搭理。

于是所有能骄纵不安心灵的

暧昧的理想主义艺术就正合

他的胃口,而他的工作

是某种更虚弱无力的宗教生活,

甚至是一部小说、一出戏或一首歌曲,

倘若它夸张、冗长又阴郁;

他知道无聊者不会将他揭露,

可若是有人要他彻底断除

联系并且确切地说出

他的想法,他就会犯迷糊。

为赢得各色人等的支持,

他得在理智面前只能稍加节制,

因它或会憎恶无形的影子,幽灵

他甚至不断推迟那个日期

让那一天变得令人神往。

采取行动给他们一个收场,

因为他知道,若他赢得胜果,

人类可能作恶但不会犯错。

犯错就是有意识地

对抗看似宿命之事,

在这样的必然性世界里

可能性被终止,也拒绝怀疑。

因此,成功只是让我们恢复

我们之前所是的面目,

变成卢梭式的迷人兽类,

意识不到自己正惹事生非。

那么,从策略上来说,他没错,

他让我们在毗斯迦的山顶干坐,

为守候黎明整夜打着哆嗦,

且要表现得一片诚挚,当他

描绘着圣徒们的新日内瓦,

而当他谈到大卫那过度夸张的

希腊帝国,就要装模作样,

摆出广告女郎的姿势探身观看,

如同某人正横渡特拉华河的河面。

作为现实主义者,他常常说道:

“人若一死实在虚无缥缈,

因为只有等你到达彼岸上了路

才会见到人人满意的绝对事物,

在那儿,在坟墓的底端,

小概率事件得以运转。”

错误的联系

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妙计:

引诱人们将真理与谎言联系

在一起,然后将谎言演示,

而他们,会以真理的名义,

将婴儿和洗澡水视为同一,

一个对他一直很有用的

把戏。如此这般,他引导着

早期基督徒们去相信

众生的无意识,在圣经

对人性本恶的现象实施

世俗干涉的前夕;

于是他们几乎随时都会看到

那浑身战栗的执政官在祈祷,

他们知道,当希望越来越微渺

他们美妙的世俗性也会减少,

而他们早年的友好爱宴

已降格成了君士坦丁。

于是,当华兹华斯身在法国

于一次长假期间受到了诱惑,

在巴士底狱的陷落中

看到了自由的基督再临,

围绕一个打着人权旗号的

临时政权,他编织了一个

柏拉图式的梦想,

一个崇尚自由的同路人与无裤党

和雅各宾派走到了一起,

也不去想想他踏进了怎样的圈子,

但这已结束,因为魔鬼深知

一个热忱的英国佬会如何行事,

在拿破仑落难时弃之不顾,

变成了英国圣公会的教徒,

支持维也纳会议和

乡绅式的家长式干涉。

我们的生活,如他一样,

伴随着同时代的政治动荡,

如他一样,我们有幸

见识了一个罕见的不连续性,

旧沙俄突然发生变化,

演变成一个无产阶级国家,

异常的现象,由质变

所导致的一桩离奇事件。

有人在臆想,一如学生们那样,

它已实现了人类的潜在梦想,

一个更高级的物种已孕育生长

在地球六分之一的陆地上,

与此同时,其他人定下心神

开始阅读预言了行动的理论,

在那个德国人提出的问题里面

找到了他们的人文主义观点;

此人,在煤气灯下的伦敦名头不响,

为人类意识带来了一个思想,

它思考着绝无可能之事,并让

另一类观念顿感恐惧惊惶。

要是他的仇恨歪曲了事实又该如何?

很多可恶之事他不得不牵涉。

要是他犯了错又该怎样?

他照亮了没人正确了解的事实真相。

他所憎恶的先辈的幽灵

沉重如高山;他的爱已成泡影,

当它被否定时也作着否定,

突然就沸腾了起来;而他的敌意

已将他从自我中逐出;但由此,

惟其如此,他或许才能够

有所发现、有所成就。

英雄气的善举总是罕有;

离开了它,除了绝望,还有

什么可以塑造英雄,他又怎敢

下到危险绝境,一探

深渊的纠结混乱?

那个深渊的上方,恰好总是

我们举行愉快郊游的宜人荒地,

我们在那儿感觉惬意,

对不言之事心下早有默契,

温和,乐观,对合意的谎言

投下的光线已然适应习惯。

当他在博物馆一间阅览室里

探究嗡嗡回响的墓地,

那公意理论的大衮

倒地抽搐,然后躺下不动;

富人那诱人的契约书,

揭开其面目却是个变态女巫,

尖叫一声就逃走,因为他的论说

已令辩解的魔法不攻自破;

三个等级的花园变成了

沙漠,纯粹观念的

象牙门变成了牛角门

经由它,统治机制从此诞生。

但他的分析还揭示了事情的

另一面,那偷盗之人

即是创造有用之物的人,

有消费就必有生产,世事如恒;

粗暴的饕餮者将其绝望无情

设定成了人类的天性,

自他出生就忘了人的内在丰富,

大地上的一个创造性的种族,

其对金钱的爱只表明了一个事实:

在它的内心深处,它深知

它的爱不是由个人或族群的

纽带所决定,也不是肤色、

睦邻关系或者信条,

而是取决于普遍的共同需要;

摆脱了它的中庸的裹尸布,

他的决定论走到了这一步:

没人可以“接受”,除非他们“给过”;

为了生存所有人都必须相互合作。

此刻,他和所有的伟人并肩而行,

而他们都曾让一个时代寿终正寝:

与那个走过大主教的

纪念碑、终结了奴隶主的

构造体系的人在一起;

与那个克己节制的农民之子

在一起,在大瘟疫肆虐期间,

此人拟定了一部力学的罗马法典;

还与那个对抗着脑垂体

引发的头痛症的自然学家在一起,

此人最终令骄傲的人类屈膝服从,

证明他们与蠕虫、蟾蜍原属同种,

而秩序如此自在鲜活,

只是随机游戏的某个结果。

伟大的凯撒们伏案不起

已安抚了某个可怕禁忌,

他们的聪明才智发挥着效能,

从某部本地法提取了内在精神,

然后,仅凭一个概念

就将某个陈年垃圾般的观点

带入了合理的多样性,

你会被出卖,除非我们确信

我们制定的万国法典

真理可以轻易去违反;

隐秘的法律闪避一边

躲开了沼泽地里的治安员;

眼下,到处有人雀跃叫嚷:

“我已逮到她,我应得到奖赏”,

但当其他人赶到,他只是呆呆傻站

手里抓着条撕破了的女式罩衫。

我们希望着;等着那个日子,

到那时国家自会彻底消失,

我们期盼着,满以为那个理论

允诺的千年盛世定会如期发生:

它并未到来。专家们定会试图

将诸般理由一一列举描述;

与此同时,至少门外汉会说

没有人会那么快就不知所措,

不像那些无视自己歪鼻子的家伙

模仿着伟人的习性癖好,

格局却变得越来越小,

不敢坦然面对自身,也不敢问

何种行为才符合他们的本分,

而身处人类的社会环境

一丁点的恐惧也那么致命。

逻各斯的光芒行之有效

但不像理论设想得那么美妙,

因为由怀疑生出的贫乏和病灾,

那些矮化突变体已被扔了出来,

就此与厄洛斯编织的中心体绝缘。

哦,自由仍然远离了家园,

因为莫斯科就像罗马或巴黎般

遥远。我们又一次醒来,

头脑发晕,两手颤摆,

胃里吞下的东西尽数吐出。

这里即是魔鬼尽情发挥之处,

他知道没有人会像宿醉者这般

看起来如此吻合他的意愿,

也知道很少有醉汉会比地道的

空想家感觉更加糟糕。

他将率直而贴心的灵魂扮演

在吃早饭时喊着:“哦!今天

我们的社会主义者情况可好?

我会说:‘让这话成为一个警告’,

但不对,我为何要这样?学生们

有时非得干些荒唐事或去胡混。

在所有极端保守派的生活里

这样的事情都会发生几次。

我会为你们这些人巧作安排。”

如此这般他就把我们出卖。

懊悔着最近的犯规愚行,

我们寻求赎罪以作回应,

且哭着,如妓女般空怀遗恨:

“四点钟我还是处子之身。”

当驶近了思想海潮的

黑格尔旋涡,察觉到

某些愚蠢的外邦人已落水下沉,

为使我们的民主免遭沉沦,

我们该在洛克这样斯文的

无政府主义者的坚石上把她撞沉,

一个土地改革者将沃尔珀之剑挥起

向机械化的野蛮人特此致意。

哦,魔鬼多么自如地

控制着那些道德不对称的灵魂,

乌合之众和首鼠两端者

在镜子里发现了真理,大笑着。

然而,时间和记忆仍是

约束他意志的限制因子;

他不能愚弄我们几次三番,

因为他或许从未对我们欺瞒,

只作了我们能推演的闪烁陈词。

所以,在他的障眼法里

藏着一个双倍焦点的赠礼,

那盏神灯显得如此黯淡模糊,

看似全然没有实际的用处,

然而,若是阿拉丁使用得当,

一声“芝麻”也能将它点亮。

| W.H.奥登(1907-1973),英国著名诗人,评论家(由于出生于英国,后来成为美国公民,所以也有人将其列为美国作家),举世公认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奥登的作品数量巨大,主题多样,技巧高超,身后亦备受推崇,其独特风格对后辈作家影响深远。

题图©Gaston La Touche

20世纪纽约照片来源:美国国会档案馆

策划:杜绿绿 | 编辑:owlet(实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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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登谈梵高丨这些画即使在大难面前也将保持它们的宁静奥登的席间碎嘴探究这场中国的战争,又如卡夫卡的一篇小说 | 奥登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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