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川渡(十四)

十四

过年后的大地变得很快,每天都不一样。地里的小麦看得见节节拔高,路边的枯草丛星星点点的绿芽尖已扩散成片。桃花梨花樱花落在树下大片,树上朵朵仍是热闹的挤在一起。鸟的叫声听不到在冬天里的焦急,轻松自在了。

学校组织到南坡植树,临出发前班主任安排分组,这个万物滋生的季节,所有人都如这时令般的清明。老师也没有平时的严肃,他说要每组四人,男生照顾女生。看到老师讲话时是笑着,我就大胆的插嘴:分组要打乱平时座位分组。老师马上就回应:可以。按课堂座位一、三和二、四列,前四排和后四排组合。如果这样组合个头、男女搭配不均再调整。按这种规则,我和小芳分在一组。我正得意,老师说多出了两人,把刘阳分给小芳一组,小芳力气小,多加一个。刘阳就是常说“离街一长,是个乡棒”的那个爸妈都是老师的女生。我一下子就蔫了。

我们组的人分别拿着一把锄头、一把铁锨、一捆杨树苗和一只水桶,让小芳拿着水瓢。刘阳是不拿东西的。往南坡去的路上,我离小芳不远不近,给她同桌水生讲话,是想讲给小芳听的。说起雪地里扫处一小块地,撑一张筛子,放一撮玉米粒,远远的牵着绳子,等候扣住一只斑鸠的事。我瞄一眼小芳,她听的很认真。这种捕鸟的法子小芳在课本鲁迅的《故乡》知道,我还有她不知道的。

“土生家房子西侧有一处竹园,竹林里也有些杂木,最高大的一棵是皂角树,还有几棵核桃,一架葡萄藤把几棵大树拢在了一起。天黑透以后,带着手电筒和一根细竹竿悄悄地钻进竹林里,静静地听鸟的呼吸。发现鸟的动静以后,打开手电筒,手电的强光直射鸟的眼睛。如果鸟栖地低,用手就可以捉住;如果栖在高处树丫,就用竹竿捅下来。”

“鸟不会飞走吗?”小芳着急地问。

“鸟的眼睛晚上不行,强光又刺晕了它,就一动不动。”我很得意地说。

“我倒希望它飞走了。”小芳有点失望的样子。我有点后悔讲这个,虽有趣,却忘了小芳通灵,对万物有情。

水生挖好坑,我用锨产出坑里的余土,小芳和另一个女生把杨树苗放在坑里扶着,我和水生赶紧填土。刘阳站在不远处土坎上磕着瓜子:小芳,让他们几个农村娃干就行了。小芳没有回话,早已在用水瓢浇水。

种完树,我们坐在土坎上等老师来检查。我赶忙从荷包里拿出准备了几天的干粮,是过年留下来的花生糖。是用红薯熬出的糖,粘了炒熟后拍碎了的花生,再切成片。我先递给水生一点,赶紧挪给小芳,多给她分了些。小芳写说了句谢谢,低着头不看我:你们捉鸟,偷人家瓜果虽然不好,也很有趣。我家里管的严,也胆小,其实有时也想调皮一下,叛逆一次,都不敢。

两滴汗在她粉红脸上拉出两条线,汗珠正在脸颊慢慢下坠。听她说这话,我怔怔地不知如何接话。

刘阳站在一边:地上这么脏,你们还坐。小芳快起来,别跟他们一样。

“我们刚干完活,手也脏,正好你也不吃。”我也没有给她。

老师检查的时候,一棵有点歪,加了点土挤一挤正了。另有一棵种的太浅,被老师轻轻拔出来,我们费了劲重新挖土栽了。

晚自习下课时,我还想着小芳说的她也想调皮的话,跟着她走到后街拐弯处。看她关了家门,我怔怔地转身往回走,迎面又看见那个穿着晚清衣服的烈女,她满眼忧伤的样子,直直的看着远方。老勉竟和她站在一起,她递给老勉一样东西,像是我错送的那张纸条,放在老勉的铜瓢里。接着就怔怔地向我走来,和我擦肩而过,也没有回头。老勉也一闪不见了,好像也不像往常那样瘸腿了。

劳动课一点也不累,第二天早早就被土生一嗓子把全村的学生都唤齐了。天还没有泛白,发现比平时都早,都骂土生。土生说他也不知道为啥醒了就起来了。我想起昨晚碰到烈女忧伤的样子,心里有些莫名的担心。快到上街头的时候,天还黑透着,却隐隐看到上街头有些灯影晃动,听到切切杂音和细声呜咽。

到了人群中,看到的景象惊地我一下子呼吸停止,眼泪涌出:在昏暗的手电筒和煤油灯光里,一个有两间屋大小的巨石压平了几间房子,石头挤在两家房屋残墙中间。老勉齐胸以下被压在石头下,举着铜瓢的手在头顶上,大家都在想法把他的尸体弄出来。

断断续续的听到:凌晨一家四口,儿子准备过箭河对岸山上砍柴,女儿准备上学,父母要去老远的地里种洋芋。都早起做饭,吃完饭儿子出发了,其他三人还在收拾的时候,飞来横祸,后山的巨石落下。人群中不停有人在唠叨:老勉这个死鬼也一早赶来来这里做啥?

漫川古镇就在这逼窄的空间里,临河背山,背山一面的房子都紧贴后山。半山腰以下有一片林子,往上就是壁立的岩石。在古代秦楚交战中,这里正是关隘前线。战争最激烈的时候,漫川关晚上是秦国,天亮醒来已属楚国,朝秦暮楚一词即从此出。历史演进到宋金拉锯战时代,这里又成边关。北边不远的鹘岭僧道关一旦失守,漫川关就遭金兵涂炭,从此沿河直指襄阳、江汉平原。历史上岳飞曾收复襄阳,进而力图收复中原。在金庸的《神雕侠侣》里,郭靖也为守襄阳费尽心力。

天亮时,事情已在镇上传遍。小芳的眼睛一直湿的,怯怯地样子。早自习后我走近她:我昨晚又看见那个穿晚清衣服的烈女,忧伤的样子,我就心里不踏实。可巧,今早湾上的学生都起来的比往常早。

“她和老勉认识。”我与加了一句。

“别说给别人。”

早间课后回家,我向家里要了两斤粮票,学校组织给遭祸的家里捐款捐物。我一直在想:烈女怎么会认识老勉?老勉一早到上街头人家屋檐下做啥?咋没有人说给老勉捐款?想起大表哥说的老勉是最后一个真正的讨饭人,他死了,意味着一个年代结束了,难怪一直没有哀怨,很从容地烈女昨晚忧伤的样子。放学了我得去埋他土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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