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旧梦 | 漫游韩城:陟彼高冈,一眼千年

“韩原奥壤,昔时开战斗之场;
秦塞雄都,今日列山河之郡。”
初唐四杰之首的王勃如此形容他所见的韩城。王勃是绛州龙门人,即今天的陕西河津,与韩城仅隔着一条黄河。很多人对闻名遐迩的《滕王阁序》烂熟于心,却鲜知王勃还未成为“滕王阁少年”之时曾数次来过韩城,也许是路过,亦或是专未寻访韩城的胜景而来。在王勃来过的数次中,有两次专门作序,一次是看了韩城八景的“龙泉秋嫁”,他挥笔写就了《夏日登龙门楼寓望序》,另一次,王勃登上了韩城城楼,并写下开篇的《夏日登韩城门楼序》。如果说王勃一生只写了三篇序,那么有两篇都给了韩城。
韩城,地处陕西省西部,是关中平原与陕北黄土高原的接壤地带,与山西河津隔黄河对望,自古以来便是陕西通往山西进而抵达北京的重要门户,是黄河西岸著名的城邑之一,向来有“小北京”之称。韩城历史悠久,脉络清晰。夏商时期称此地为“龙门”。《书·禹贡》记载“龙门,禹贡雍州之域”, 传夏禹“导河积石,至于龙门”,最后成功的治理了水患,为我们留下了大禹治水的感人故事。同样动人心弦的还有关于“鲤鱼跳龙门”的神话传说,亦发生在龙门:龙门山,在河东界,禹凿山断门,阔一里余,黄河自中流下,两岸不通车马。每岁季春,有黄鲤鱼,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矣。
两则传说延长了韩城的历史脉络,而文献的记载确证了韩城数千年的历史。韩城西周为韩侯国封地,后为梁伯国。春秋先为晋地,后属秦。秦惠文王十一年(327)始置夏阳县。秦汉至南北朝仍称夏阳。隋开皇十八年(598)改称韩城县。此后多有变更,唐时曾改名韩原,后又复名韩城。金县治徙于薛峰以东土岭,后又迁回今址。明清以来韩城之名始终未变,沿袭至今。
韩城数千年的建城史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史迹,蔚为大观:司马迁墓祠,为纪念一代“史圣”的安息之地,陟彼高冈,瞻其胜迹,足以风追司马。35处陕西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7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桂冠,漫步城中如同走进了一座鲜活的古建博物馆,从周至民国,弦歌不辍,为世人昭示了厚重的韩城历史文化底蕴。黄河岸边的党家村,乡土中国最浓的缩影,展现了古老村落勃勃的生机,是中国北方村庄民宅布局和建筑形式的重要实例,更是山陕古民居群最具代表性的杰作。黄河西岸台地之上的梁带村遗址,一处西周晚期至东周早期的大型墓地,为我们揭开了古芮国的神秘面纱,其等级之高,规模之大,为陕西省继秦始皇兵马俑、汉阳陵之后又一重要的考古发现。
所有的这一切,如此地引人入胜。我曾前后数次前往韩城,流连忘返于这座黄河岸边的古城,在乡野,在古庙,在高耸入云的司马迁墓祠前静静的矗立,迎着朝阳,走过古道,穿越古今,沿着触手可及的历史,漫游韩城,一眼千年。

司马迁墓祠:陟彼高冈,风追司马

司马迁墓祠是韩城诸史迹之冠。其址在韩城市南芝川镇的韩奕坡悬崖上,东临滔滔黄河,西枕巍巍梁山,南览古魏国长城,芝水长流,萦绕墓前,天然形胜,物华天宝。
墓祠的布局依山就势,建筑自坡下至山巅,层层递进,盘桓而上,如登天上宫阙。我于一个清晨和友人同游司马迁墓祠,朝觐先贤。透着清晨薄薄的雾气,先过芝阳桥,登上石阶,便有一座精美的木牌坊映入眼帘,坊上横额题“汉太史公墓祠”。过牌坊后逐级而上可达位于山岗之上的墓祠。怀着一颗朝圣的心沿着古道徐徐缓上,阳光已经穿过古柏散落在古道之上,金灿灿的,像黄金铺就。沿途依山而建成四层高台,每台上均有建筑。第一台是山门,门上有题曰“高山仰止”,建筑宋风扑面。第二台“山前”。继续向上,共有九十九级台阶,俗称为“朝神道”。通过朝神道即通过第三台。第三台为砖砌牌坊,横额题“河山之阳”, 取司马迁在自序中: “耕牧河山之阳”之意,两侧是一副对联:“圣人光道统,汉史竟经文”。最上层一台上书“太史祠”即祠、墓所在地,祠内有寝宫、献殿等建筑。寝宫中有司马迁的彩塑,献殿两侧尽是碑碣。寝宫后为圆形的墓冢,是司马迁的长眠之地。墓前有清代乾隆年间陕西巡抚毕沅题“汉太史公墓” 碑一通。墓上古柏五株, 枝叶茂盛,郁郁葱葱。
司马迁祠墓始建于西晋永嘉四年(公元310年)。据《韩城县志》“太史公传”云:“迁卒葬高门东南八里岭上,东望黄河,一丘岿然。”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河水篇》中亦记载到:“陶渠水(即芝水)夏阳故城东南,有司马子长墓址。墓前有庙,庙前有碑。永嘉四年,汉阳太守殷济瞻仰遗文,大其功德,遂建石室,立碑树桓。太史公自叙曰:迁生龙门,是其坟虚所在矣。溪水东南流入河。”上述的记载明确提到到芝水,却未言明高岗。《太平寰宇记》卷二十八“关西道”四“同州韩城县”条引《水经注》佚文:“高门原南有层阜,秀出云表,俗谓司马原。”此文中的司马原当指墓祠的今址,但此墓是否为汉时原物,已无法确证。现存的目前寝宫为北宋靖康四年重建。此后,千余年来屡经修缮,增建。
司马迁出身于名门望族。据韩城市司马迁学会张韩荣的考证,韩城称为夏阳以后,直到汉初一百多年,韩城无大事可记,却有杰出人物,即司马家族。《史记》的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概述了司马家族的世系、渊源以及著书经过,总一部《史记》总括其中,也自述了司马迁的一生本末。其文曰:“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巿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皆葬高门”当是指汉朝的司马祖茔地高门。从司马谈担任汉朝的太史令以来,父子二人相继为业,先后编撰《太史公书》,终成史家绝唱。《自序》明确提到:“迁生龙门,耕收河山之阳”,此处的龙门即夏阳。
汉武帝颁布太初历的这年,司马迁开始创作《史记》,刚刚进行了到一半,却因“李陵事件”,遭遇飞来横祸而被下牢狱,直到经受腐刑才免死,但是却在身体和内心上受到巨大的创伤。司马迁忍辱含垢,以顽强的意志力,发奋继续完成所著史籍。他在给好友任少卿的书信中写道“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最终,司马迁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识,前后经历了14年,创作了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皇皇巨著,震铄古今。
然而,令人感到巧合的是,在司马迁墓祠的对面就是汉武帝多次临幸的扶荔宫遗址。历史上,汉武帝是到司马故里最多的皇帝。由于武帝要定期到后土祠祭祀,来回往返必经夏阳,便在夏阳渡为皇帝建立了行宫,称之为挟荔宫,就在今司马迁墓祠下。
历史有时充满戏剧性。站在司马迁墓祠之上,遥望扶荔宫遗址,一捧黄土,漫天荒芜。含血带泪的《史记》终成史家之绝唱。

韩城古城:一个古建筑博物馆

韩城,一座当之无愧的古建筑博物馆。其古建筑规模之繁多无出其右者。漫步古城中,古建筑鳞次栉比,随处可见,触手可及。
在国务院和陕西省政府所公布的国家、省两级文保单位名录中(见表),绝大多数为古建筑,历经宋、元、明、清等,时代序列完整,规模庞大,在全国古城中亦首屈一指,成为当之无愧的古建筑博物馆。这些丰富的历史文化遗存,是构成古城特色风貌的重要组成部分。概括起来,韩城古城的特色风貌主要包括古城区,即金城区、金代的谭法塔、元代的三清殿、元代的关帝庙等四个一级景点和文庙、城隍庙、毓秀桥等三个二级景点和北营庙等六个三级景点。其余文化遗产则散布全县,形成了规模宏大的古建筑群。
同时,由于古建、民居遗存众多,保存完整,内涵丰富,历史脉络清晰,韩城亦被称之为“小北京”。作为城市标本的典型民居,主要集中在城隍庙巷、高家巷、学巷、草市巷、吴家巷、张家巷、新街巷等数十条街巷之中。这些街巷交织而成网格状,民居建筑多是四合院的布局,蓝砖青瓦,规范整洁,错落有致,漫步其中,恍若身处北京。
傍晚,斜斜的太阳即将沉睡,远处的天泛着金色,照耀着波光粼粼的澽水河,把水面也染成了金色。我自南向北,穿过清代所建的毓秀桥,来来往往的人们和我一样使用着这座古桥,徐徐前行,脸庞上却泛着幸福的颜色,红润、恬静与愉悦,映衬着古城安静的生活。继续前行,穿过高大的城门,天色暗了下来,街面变的热闹了起来。两侧古香古色的商铺纷纷掌灯,喧嚣铺面了整个古城,行人或驻足讨价还价,或手持吃食美美的享用,亦或展示自己最美的一面和古城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热闹的古城,静默的古建筑,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的是穿透岁月之光,那种繁华如梦,千百年来,未曾变过。

党家村:黄河岸边,乡土中国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写道:“从基层上看,中国的社会是乡土性的。”
而中国传统民居是这一乡土性的具体体现,亦是地域文化和人类居住智慧的体现,更是城市历史文化延续的重要组成部分。地处山陕交汇处,黄河岸边的韩城市西庄镇党家村作为关中民居和山陕民居相结合的典型代表,格局完整、布局疏密紧凑、规模适度、文化氛围浓郁、民俗活动丰富,是乡土中国最完美的物质体现。
党家村始建于元代至顺二年(1331年),明永乐十二年(1414 年)起扩建,其布局精巧,界划出长门、二门、三门住区与发展区,清代继续修葺、扩建,为防御匪盗,筑上寨沁阳堡。主要居民为党、贾二姓族人。党家村整个村落选址于水、塬之间的坡地上,契合"风水",建筑布局遵循"礼制",下村上寨,村寨相连,互为犄角之势。
目前,党家村古建筑群主要包括文星塔、碑、楼、巷道、祠堂、宅院等,还有清末建造的寨墙和村中用于守望的看家楼1 座。建筑主要以巧夺天工的砖、木、石三雕为主,楹联、匾额、题词等遍布其中,文化氛围极为厚重。村中20多条巷道综合纵横交错,主次分明,全部以条石或卵石墁铺,漫步其中,恍若隔世。
行走在党家村中,古朴典雅,原汁原味的古村落迎面而来。整个建筑群没有经过任何现代化的建筑,瞬间时光回转,恍惚回到昨天。沿着村中小道漫步,穿越时空一般,看到党家村第一个标志性的建筑:雕刻精美的节孝碑记,碑上由砖雕书写“巾帼芳型”。继续前行,各种形式的大门和牌匾应接不暇,家族的荣耀和历史都书写在大门上,因此“耕读”、“耕读第”、“诗书第”、“庆有余”、“安详恭敬”等昭示家风的牌匾比比皆是,展示了中国古代民居最具精华的部分。村内还有文星塔一座,是整个村中最好的建筑,也是党家村小学的旧址。始建于咸丰三年的泌阳堡在党家村旁的高台之上,是一座具有很强军事目的的建筑群,内有古民居,鲜有游客而至,漫步其间,非常幽静。
党家村是一个值得慢慢走,慢慢品的地方。在这里你能看到乡土中国的缩影:老乡们安静的坐在墙角,晒着太阳,恬静自得。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都市的浮华,有的只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小生活”。
于是,我又想起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费先生指出:中国社会基层的乡土性主要是三点,其一,乡下人离不开泥土。其二,熟人社会。其三,不流动性。城市带给了我们前所未有的便捷,但是让我们失去了家的感觉。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邻居,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荔。而在古村落里,大家相互熟悉,靠土地谋生,“黏在土地上”,聚村而居,终老是乡。因此,他们之间形成了基于乡土的礼制:一种约定俗成的,大家共同遵守的礼仪和规范。这些是中国最基本的生活单元,虽然城市如此慌乱,但是总有一个归途的乡下。
一个大娘打乱了沉思中的我。她问我要不要进院子喝口水,歇歇脚。淳朴的脸庞上是满满的真诚,我走进一个小小的院子,喝上一口大娘递上的清水,甘甜凛冽,如酒芬芳,顿觉人间真值得。
天色已近晚,挥别大娘,踏着皎洁的月光,走过月影斑驳下的村中小路,离开了这片不忍归去的乡土田园。城市就在前方,而家却在远方。

梁带村遗址:寻找古芮国

西周初年,周天子分封诸国达71个。一些大国反复出现在文献资料中,使人们得以知道其存在。然而很多国家则因种种原因鲜见于史料,成为谜一样的存在。正是由于考古的新发现,才使得我们得以窥见曾经的过往。
芮国,是西周至春秋时期的一个诸侯国。前11世纪,周武王把卿士芮伯良夫封在芮邑。《左传》中记载了春秋早期芮国的一起长达八年的政治动乱事件。《左传·桓公三年》:“芮伯万之母芮姜恶芮伯之多宠人也,故逐之,出居于魏。”《左传》疏引《世本》:“芮、魏皆姬姓。”当是芮伯姬万的母亲将其逐走,姬万便出奔到同姓的魏国。虽然文献中有关于芮国的一些记载,但是芮国究竟在哪里?却一直不为人所知。
直到2006年8月30日的深夜,陕西韩城的梁带村,一声闷响,划破了夜的平静。
盗贼毫无顾忌地用炸药炸开了一座古墓,挖开一个口径达50厘米×1米,深约9米的盗洞,墓底范围约为2平方米。警察赶到时,墓内已没有一件文物,只有盗贼留下的作案用布袋和5个矿泉水瓶。此案一出,震惊全国,经过警方不懈努力,最终告破。随后考古学家对梁带村的墓葬展开了抢救性发掘。
经过考古学家的勘探和试掘后初步确认这里可能为东周时期的墓葬群,在梁带村及其附近地区仅4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共发现两周时期墓葬895座,其中,4座带墓道的大墓当为诸侯级墓葬,车马坑64座。随着考古工作的不断扩大,大量金器、玉器、青铜器等陆续出土,仅在一座大墓的椁内一次发现玛瑙珠(管)1876颗、铜鱼609条、陶珠3910颗、海贝603颗、石贝869颗,这还不包括大量其他文物。
编号为27号的墓葬是梁带村遗址发掘的唯一一座双墓道大墓,级别最高,在这里不仅出土了象征墓主身份的七鼎六簋和成套编钟,还有48件金器,数量之多,工艺之精美,为此前同类考古所未见。另外,梁带村遗址的一个诸侯级墓葬的椁室四角发现了四个木佣,它比秦始皇兵马俑早五六百年,开创了我国的用佣制度的先河。
如此规模宏大的墓葬群,究竟属于谁?
考古学家为世人解开了谜团。在梁带村遗址的墓葬中出土了带“芮”字铭文铜器,例如编号M19的墓葬中出土“芮太子”、“芮公”;编号为M26的墓葬中发现“芮太子白”和“中(仲)姜作为恒公尊鼎”;在编号为M27的墓葬中出土有“芮公作为旅簋”等铭文。诸多带“芮”铭铜器的发现,皆说明了梁带村墓地当为芮国墓地。前文所述《左传》记载,在春秋早期屡见一代芮伯之母“芮姜”,说明姬(芮国姬姓)姜通婚,而M26墓葬中出土的铭文 “中(仲)姜作为恒公尊鼎”中“中(仲)姜”有可能是史料中的“芮姜”。
此后,考古学家又根据27、26、19号这三座墓葬的大小及位置关系,进一步推测27号墓的墓主人或是芮桓公,26号墓的芮姜和19号墓主人可能芮桓公的两位夫人。
至此,神秘古芮国的面纱被一一解开。尘封了数千年的往事渐渐清晰,人们从梁带村遗址上兴建的芮国遗址博物馆可以窥见沉睡了千年的古国,繁华如梦的风采。博物馆以“古芮寻微、故国韶光”为主题,分六个单元,掀开厚厚的黄土,开启了一段古国的寻梦之旅。

文载《孤独星球》,本文为原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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