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摄于2009年1月31日。这只是个大概的日期,当时用的卡片机日期记录有点混乱。湖南,外婆的老屋。那年我带儿子首次回祖籍。
很多照片静静地呆在我的照片存档中,不知会在哪一天突然唤起脑海深处的记忆——昨晚夜里,在构思如何不触及禁忌又能和藏文化沾点边写篇文章,用于更新百家号的文章,就想到工布地区有着全西藏唯一的古村落。对游牧民族而言,这十分难得。然后就想到顺带着可以写一下工布地区提前一个月过新年,这是因为这个习俗之始那年,男人们要出征,所谓古来征战几人回,所以提前一个月过新年吧,有着深刻的意味——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41年前,在我外婆时年七十六岁之际,而且也非生日当天,舅舅和母亲给外婆过“八十一”的情景。
当时,就在这间老屋。自然,那时候的老屋还没有坍塌。“八十一”是祖籍习俗,其实就是整寿,按虚岁。“五十一”、“六十一”等都是相同的意思。那年当是1979年。我在幼年有过两次随父母回祖籍探亲的经历,更早一次是1976年,那次还有哥哥,所以剩下的这次就应该是1979年——我现在才算是从心底相信一句话:学过后忘记和从来没学过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状态。你学过,就算忘得一干二净,总有一天,这些知识会从脑海中跳出来,人的脑海有着想象不到的容量,没有什么会真正忘记。那年我八岁。对于当年的情形,四十多年来,我只有很模糊的印象,但昨夜想及这桩往事的时候,那些细节一一呈现。我不知道这是当时的真实情景还是记忆自身的一种补充?
我记得在踏上门前小巷台阶时,母亲抢先了几步,先于父亲和我进入屋子,然后就是痛彻心扉的哭声传了出来。外婆坐在火塘旁边的一个椅子上,整个房间光线很暗。火塘里没有火,那是初夏季节。母亲就跪在外婆面前,将头抵在外婆的怀中。反倒是外婆轻声细语地劝着母亲不要哭。我听见一连串的昵称从外婆口中滑出,外婆伸出双手,不停摩挲母亲头顶和面颊。这个画面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屋子里挤满了人,都是母亲那边很近的亲戚,我的舅妈和那些和我同辈,但从岁数上而言已经成年的表哥表姐们。大概是在整屋子人不断地劝阻和安慰下,母亲才渐渐收起哭声,但这场女儿面对母亲,完全可以用撕心裂肺来描述的哭泣,足以令我怀疑人生。我不知道,母亲的这次痛哭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我。
我在成年之后,将整个事情的经过补齐了:外婆很年轻的时候就守寡。那年母亲只有三岁左右。外婆的家,和我们祖上的老屋一样,也是整个家族住在一起的那种房子,作为老辈,外婆住进门的这间,后面就是我舅舅的家,也就是说外婆是和儿子住在一起,但外婆并没有得到多少照顾。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椅子上,可能是生活的常态,至于一日三餐是起身到儿子家去吃,还是儿子送过来,不得而知。也不知道是哪个亲戚(想来不会是舅舅)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母亲,也才有了父母带我一起去看望外婆的经历——我还记得,我当时给班主任老师带了一封父亲写的信,信中是我必须跟他们回乡的理由,信中还说我会随时在祖籍的学校寄读,不会落下功课。外婆所坐的椅子,不知道正式名称应该叫什么。是草编的,直径四五十公分,中空,有五六十公分高,然后上面编织有一个靠背,半米高。中空部分倒入谷壳,再在上面放一个垫子。我们到达不久之后,乡人就编了一个新的给外婆,我还记得大家兴冲冲挑来谷壳朝里面填充,也记得自己试着坐了一下,有点高,不舒服。外婆是解放脚——裹脚裹了一半,然后到了辛亥年。所以比正规小脚大,我那年穿的一双鞋留给了外婆。我们在外婆那儿住了有半个月,加上回我们祖上的老屋,也就是去看祖父的时间,再算上往返日期,总共也就是一个月。在外婆那儿的时日,不论亲疏,亲戚们都来走动,也都“孝敬”外婆,一时间外婆收了很多礼物。乡下的礼品,无非就是点心糖果。我记得有一天晚上,父母去走动,我一个人陪外婆的时候,外婆领着我将一包点心还给了送礼的人。就在外婆家后面几步路,但不是舅舅家,我还能记得那间屋子,但不清楚那家人和外婆的血缘关系。这个小秘密算是我和外婆之间的一种默契吧,我始终没向父母提及。我记得送礼人看着外婆将点心放在桌上时脸上十分尴尬的笑容。那是一位时年三十来岁的女子,她的模样,就是依照现在的标准,也属标致。再到后来,就是返程在即,所有亲朋好友热热闹闹地给外婆过“八十一”,场合很隆重。但是那些至亲的亲戚都在哭,自然也包括母亲。我脑海里太多问号,外婆明明只有七十六岁,为什么说是过八十一岁大寿?过寿,为什么都在哭?那一天,任凭我怎么纠缠,母亲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后来我总算是觉得气氛有些凝重,加上满桌子好吃的,也就没在问。这是一个女儿提前给母亲过大寿。在那个时代,那种条件之下,母亲能做到的可能也就是如此了。母亲确然没能给自己的母亲过“八十一”,1982年,外婆去世,母亲同样又是一次疼彻心扉的大哭。我记得父亲在母亲过世后,曾对他的朋友说起母亲,说母亲是自己把自己哭死的,我心下说不出该对父亲抱一份怨,还是该对亡母心感戚戚然。1984年年底,母亲在低声呼喊外婆的叫声中离开人世。外婆去世后,母亲是一个人回去奔丧的。我当时不理解,转过年,祖父去世,父亲也是一个人回乡奔丧,我那时似乎已经理解了所谓夫妻之间的某些——某些什么呢?2017年,我成了孤儿,千里奔丧的时候,我彻透了当年隐约明白的东西。似乎就是转眼间,自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如今就一个孩子,遑论其他?我想,纵是有书有其他爱好陪伴,不用像外婆那样枯坐在一张草编的椅子上,但晚来寂静,人老之后的孤独,无可避免。昨天看某位仁波切开示,说烦恼的本质其实是智慧。是这样。这样说来,孤独的本质就是证悟了。
………………………………………………………………………………………………关于作者:舒放,力求避免油腻的中年男子。流浪各地,但定型于高大陆青海。写诗多年,一直坚持着,哪怕诗歌从大众变成小众乃至现在的旁门,喜欢不减,且欢喜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