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十年旧事梦如新
作者简介
青山,居苏州,著有《孤独是一种修行》。
露重霜寒,树叶摇落,每当此时最忆终南。虽一别十余年,然来踪去路,历历分明。想起山中风色,古寺草庵里住着的那些于世无求的人,心里呀,真是又向往又惆怅!
大师父、小师父
密严寺建在半山上,挨着一条溪涧,三五间瓦屋,围一个小院。院前有片空地,种了好些兰草。说是寺院,其实更像山家,平日鲜有香客到门,终年都是清清寂寂的。
那时,我在山下的村子里,赁屋而居。遇上不暖不寒天气,就夹本书,揣上几块点心,向山中去。多数时候,沿着溪涧一路往上,步行约摸三刻钟,就到一处瀑泉边。踏着乱石,跳到小溪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那石头又干净又平整,常常是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人往上一躺,打开书一看看半天。累了就吃点心,看看云,看看树,看看水。那水真是清澈得不得了,捧来就可以喝。春天桃李花开,总会流出些红白花瓣,教人忍不住叹气。我却最喜欢看山栗树的落叶,在水中打着旋,伴着清泠泠的泉响,轻快极了。秋山是那么明净,鸟羽虫翼都似珍宝。密严寺就在下游,常能看到个和尚挑水,黑脸庞,年约六旬,两桶水挑起来,脚底很稳。大概那庙里只有他一个人住,水也是挑惯了的。忽有一天,挑水的变成了两个和尚。哦,应该说是抬水,因只有一条扁担一只桶。想起三个和尚的故事,不禁哈哈大笑,那两人惊愕地望过来,没料到乱山中竟还有我这么个人在。踏着溪中乱石,三步并做两步,不一会儿就跑到他们跟前。
“喂,你刚才笑什么?”年轻的那个问。
“以前常见个老和尚挑水,今天见你俩抬水,再来一个就该没水喝了吧?”
他们听了这话也笑起来。看两人生得眉目清朗,斯文模样。年长的有四十许,发问的那个与我年龄相仿(那年我二十四)。后来我就将他俩,一个唤作“大师父”,一个唤作“小师父”。
“你住哪?”大师父问。
“山脚下村子里。你们是刚来的么?”
“嗯。拿的什么书?”
我把手里的《陶庵梦忆》递给他,他笑说:“张宗子的小品文写得好,我像你一般大的时候也爱读。”他的眼中忽有波光滉漾,一片树叶不偏不倚,悠悠地落到他脚边的水桶里。
之后再上山,我总要向那庙里走一遭,有时赶上饭点,就跟着吃一碗;有时与他俩坐在院子里说话到很晚。老和尚在屋里很少出来,只有一回拿串玻璃念珠给我,又嘱咐大师父:“别让她一个人走黑路,回头你俩送她回去。”下山是一条平坦的土路,两旁长着杂树,树下散落着孤坟野冢,布满茂草荒苔,却无阴森之气,只觉得一切都很相宜。有月亮的夜晚,我们会把脚步放缓,他们的布袍在月光下都作月白色,是那样分明,却又如梦恍惚。送我到村居门口,两人就返身上山,连院门都未曾进过。直到有一天,是掌灯时分,外面下着雨,他俩不期而至。请他们坐在屋檐下的矮凳上,倒水泡茶时,才发现热水瓶里已没水了,而灶间的炉子也灭了。无计可施,真觉狼狈,嘴里却还打趣道:“茶也无,酒也无,只有醋半壶。”
“那就将醋倒来待客吧!你记不记得张宗子写过两个朋友夜半坐谈,无处沽酒,遂以醋代饮?”大师父笑说。
“醋?还是你俩喝吧!我喝冷水就行。”小师父忙对。
一碗水、两碗醋、三个人,就那样坐在雨檐下,端着碗,相顾失笑。
“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
“一直下雨,见你好多天没到庙里,就来看看。”
“我还以为有事呢。”
“没有,没事的。”
冷水喝完,醋也喝完,放下碗两人起身告辞。送到院外,夜色里看他们撑着伞向山坡上去,没走几步又回头冲我喊:“快进屋去,别淋雨了。再见—— 再见——”
再见,是的,再见。我以为只是今日别,明日见的“再见”,却原来是不知何年,不知何地 见的“再见”,甚而是再也不见!
雨过天晴,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上山去。山前无影,山后无影,老和尚说,他们已走三天了,就在访我的次日清晨。雨夜中撑着伞,明明是来道别的,却说没事,满腔别意,却无一句言别。这些人到底是何样心肠?教人百感填心,啼笑两难。今十易寒暑,思之犹然惘惘,却真正是怨不能,恨不成。《楞伽经》世尊说偈:“若说真实者,彼心无真实,譬如海波浪,镜中像及梦,一切俱时现,心境界亦然。”
木鱼声杳
那天吃醉了酒,无端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冬夜,月明如白昼,走在山路上,听见山顶的木鱼响,“笃——笃——笃——”声音是那样清扬、舒徐,衬得山林越发幽静。
“木鱼清磐,振醒尘寰。” 松师父平时很严肃,口无杂言,那晚有些不一样,不仅主动讲话,且字字珠玉,连表情都柔和起来。
“快到了,顶多再有半个钟头,我们歇歇吧。”正师卸下肩头的米袋子,坐到石磴上。智师也放下油瓶子,顺势往树上一靠,枯枝上的残雪簌簌落下来,落到他黑色的大棉袍上。“呀,灌脖子里了,真凉!”他怪叫一声,我们都笑起来。
傍晚进庙门的时候,恰撞见他们三个出来。
“干嘛去?”
“给住茅棚的人送粮,去不去?”
刚答个去字,一个袋子甩过来,“这几斤盐归你提了。”
山路蜿蜒曲折,上坡下坡,穿树林,度溪桥,累得够呛,到茅棚已是晚上七点多了。深深的山谷,满地落叶,一间小小的瓦屋,如豆的灯火从窗子里透出来。我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脚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门外不能动弹。
“快进来,炕上来,大冷天的,我这儿还有的吃呢,受累受累……”屋子里的火炕烧得滚烫,茅棚里的师父忙不迭称谢,倒了开水,又要烧板栗。
“别忙活了,我们歇一会儿就得回。”松师父说。
大家都坐到炕上,说的话也是寻常,说前些日子打了两篮核桃,说某天夜里野猪来过一回,说前溪的水冻了,每回提水要敲冰,说俩月没进油盐也没什么异样……
穿好鞋子,裹紧衣服,推门出去才感到冷。晚风寒峭,月亮挂在寒林之末,深谷独居的人站在门口目送我们,笑得那样明净。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茅棚里的师父会是什么样?见了也只是寻常,可却是这样好,我又道不出好在哪儿。”
正师不说话,智师也不做声,松师父沉吟良久,说:“古德教人‘且要平常,莫作模样’。”
“来时听到木鱼声,这里还有别的住山人么?”
“嗯,不少呢。”
那条路很难再回去了,山中人也早断了音信,似乎只有木鱼声可以重闻,依凭那声音,很多东西可以回来吧。酒醒后真就去买了一个木鱼,捏着槌,半天才敲下去。然而我错了,那不是记忆中的声音,不是。也许木鱼必要在静夜空山敲响,声音必要远远传来,而我必要于无意中听闻才行吧!
围炉夜话
早阴,间洒微雨。兀坐小室,煮茶梗老叶驱寒。炉上汤沸,提壶倾出一碗,糯糯的药香随之飘散开来。久未回顾的过往,在这暄暖的香气中苏醒,清晰如昨,仿佛举步就能回去。
踩着厚厚的落叶,朝向南山深处,那座古老的观音塔行去。 塔下有清寂的院落,低矮的瓦屋,小小的寺庙,宛若山家。正是天寒木落之时,放眼四顾,尽是枯枝槎牙,寒雀犹在枝上啁噍踏跳。庙里住着老和尚与他的两个徒弟,禅坐课诵之余,就是前山种菜,后山采药。入夜,就拥进老和尚逼仄的寮房里围炉煮茶。屋外四山昏黑,冷风萧瑟,屋内半壁幽灯,一炉红火。炉子上坐着一个黑黢黢的铁铫子,掀开盖子,抓一把茶叶梗投在里面,然后摆开吃饭的粗瓷碗候着。水滚了,就一人倒上半碗。茶汤微苦,散发着浓郁的药香,喝下去脏腑俱暖。铫子里再添上泉水继续煮。这时老和尚会讲一些因果轮回的故事,声音低沉缓慢,措辞朴雅,像聊斋一样引人入胜。有时也会找出寒山诗来念。待添了四五水后,再也煮不出茶味了,才各自归寝。
我本为瞻塔而去,怎知一下子跌进那幽邃古澹,与世隔绝的情境里。流连三日,还恋恋不忍去。“这儿真好,我都不愿走了。”“那就剃了头,留这儿当和尚。”时隔多年,再想起临去时老和尚对我说的话,蓦然惊心。尘世虽苦,到底还是舍不下这风花雪月、情缠爱缚!
记梦
半山茶寮里闲坐,门外斜阳挂树,霜林醉染。红叶径上有一野僧,踏着落日余晖,策杖行来。
“秋深,向晚寒气更甚。”茶头起身掩门,如画的夕景被关在了门外。心上有些着恼,却也没言语。取过手边书,靠着椅背翻看起来。南窗下围着泥炉的几个人,还在喁喁低语。
坐移时,忽听门响,随之飘过一阵枯叶寒香。是适才穿过霜林的野僧,看侧影却有几分眼熟,待他转过身来,才惊觉是故人。忙从座上起来,久别乍逢四目相对,竟不知何以措辞,只是任笑意在眉山眼水中愈酿愈浓。还不及语心道故,忽来沙弥传话,称客堂有人找。懵懵然出门去,归来天已垂黑,再寻故人,已不知何往。四顾慞惶,只听见风凄叶落之声,目眶一热,眼前渐起云雾。
是夜辗转反侧,不能成眠,遂起步中庭,以消残更。大殿里灯火荧荧,幡幢昏昏,依稀见人影在莲座下晃动。近前谛视,竟是那遍寻不着的人。他正在擦拭供案,看见我也没惊讶,只说:“待殿里擦洗干净,我们去散步。”
坐在门外的七叶树下等他,叶隙渐露晓光,枝上寒雀,啁啁而鸣……
主编:酸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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