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味 | 蔚蓝:藕
人间有味
在江村,没有哪一种植物与莲可以比拟,花、叶、根皆是风景与美食,最符合乡村朴素的要义。
人间有藕
文 | 蔚蓝
多少年了,实在让我记不清具体的细节。那是一个春三月或四月的下午,雨声淋湿了江村的一切,漫眼是看不见尽头的雨雾,绿叶招展着,灰色的村庄在其间隐现。同每一个雨天一样,闲下来的父亲开始修葺着农具。就着窗口的光线,他是在磨亮一只钝口的锄头,还是编织一只箩筐,记忆已然模糊,但我清晰地记得父亲的歌唱。父亲严肃,不苟言语,也几乎从没给我们笑脸,父与子仿佛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此时父亲这样的举动,让我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惊讶又新奇。在雨天灰蒙蒙不甚清晰的光影里,温柔蕴上父亲渐渐老去的脸庞,甚至整个人都浸在梦幻一样的光芒里,同时歌声从父亲的口中飘出,“一爱姐姐发,姐发乌油油。二爱姐姐手,姐手似白藕……”,这是父亲一生唯一唱一次的情歌。他是唱给谁的?是否唱过母亲的,还是唱给他埋葬于他心底里的爱人?我甚至为母亲鸣不平,母亲知道父亲曾唱过这样首歌吗?我理解乌油油的头发是什么模样,村庄里几乎所有的姑娘都有一头闪着光泽的头发。但似玉藕的手臂,第一次在小小少年的心中荡起怎样的涟猗。这种江村平常可见的一种菜蔬,却在父亲的歌声里幻化成让人心动又脸红的人物。总是一次次回想着,世间最动人心魄的女子,莫过于有着一头乌发,有一双玉藕一样的手臂。也开始着摸父亲,偷偷凝视着他坚硬外表下,这个冷漠男人的另一面的柔情。
江村多水泽。门前屋后,田间地头,曲曲折折的河流,一方方大小不一的池塘,最适合莲藕的生长,只不过如草芥一样的植物。在冬末池塘枯萎的时节,被好事者随意丢几节没吃完的藕节于淤泥里,来年的春日,一枚枚亭亭的莲叶玉立池塘,不出几年,就蔚然一片、莲藕满塘了。更多为野生,也不知生长多少年了,一直就生长在哪里,就有人说得不清缘由。一年年春天,春水盈盈间,莲叶覆满河湾,夏日则开出一枚枚紫红的花朵。少年时,读到关于莲有关的古诗,总是莫名的亲切,“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仿佛这些莲也是江村的,我的心间也有一份不可言说的惆怅与爱情。直到多年后,我忆起再出回不去的江村,总是这样一幅不变的画图,湛蓝的天空下,绿野无垠。灰褐的村庄掩映在摇曳的碧树间,鹧鸪的歌声明亮清澈,苦楝或泡桐冠一树紫色的繁花,还会一塘又一塘莲花映照着夏日。
在江村,没有哪一种植物与莲可以比拟,花、叶、根皆是风景与美食,最符合乡村朴素的要义。接天莲叶无穷碧,怎么看都是一道夏日的别致风景。映日荷花别样红,更妙的是花朵,硕大素丽,又吐露着芬芳,荷香四溢,空翠湿人衣。在夏日的某个清晓,摘一片莲叶洗净,切碎,放入米粥中同煮,苦涩的幽香弥漫,食之,丝丝清凉沁人心脾。秋天的江村,水瘦山寒,稀疏的木叶间裸露出蓝色碎玉一样的远空,池塘里莲叶枯萎,荷花纷纷谢去。“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我们也是古诗的人。
当然,莲最值得食用的是它的根茎,莲藕。虽终日生长在黑暗的淤泥里,却有一颗白如美玉的心脏,生涩的河水,却让它有了甘甜的滋味。在冬日的某个午后,趁着温暖,挖藕人穿一身皮衣,在已干涸的池塘里挖出一切切长长的莲藕,高高地堆在河岸旁,萧飒的冬日廪实而圆满。洗净码好,就是可以食用它的时候。生吃在口中,虽甘甜却有泥腥的涩气,最适合清炒。清炒,这是江村几乎所有菜蔬最简单朴素的做法,也是保持菜蔬原始风味最好的做法。我一直讨厌着将平常的菜蔬繁复地制作,最后遮蔽了食物的本味。每当食着那些所谓精美的食物时,我都心怀愧疚,这些我熟悉的食物,在这里却被装饰得面目全非,所谓考究地盛放在那里,多像我这个不幸的人,被城市的习气包裹着全身,多少年了,心里自己还是那个乡下的孩童。可怜那个好事的袁枚老人,走过大江南北,自以为食尽天下的美食,一部洋洋万言的《随园食单》里的食物,本色尽失。比如同样的莲藕 ,他这样的写到,“藕须贯米加糖自煮,并汤极佳。外卖者多用灰水,味变,不可食也。余性爱食嫩藕,虽软熟而以齿决,故味在也。如老藕一煮成泥,便无味矣。”实在无趣的很,莲藕灌入糯米与糖水沸煮,食之已无藕的原本滋味。又挑剔什么老藕嫩藕,恐怕没经历过饥饿与辛苦劳作的记忆。一株藕从长生到成熟要整整一年的时光,不可口的老藕难道白白丢弃或给他眼中所谓的下等人食之?
江村人做藕,没人会挑剔,这些自然的馈赠,皆是人间美好之物,凡俗之人哪有资格评头论足呢?心间唯存感恩与激动,不舍浪费任何食粮。在江村,整日忙碌的农人也没有谁有闲工夫将菜蔬精雕细琢。妇人从劳作的田间匆匆回来,身上还沾满田野的土与草叶。喂食了家畜,还给菜地浇了一遍水,又将衣服洗净,再最后有空制作食物。随手拿出一根放置的藕段,洗净,将藕切成丝条状,放入沸油中爆炒,待颜色由洁白变成灰白的色泽,清炒莲藕已然做成,盛入盘中。当然,最后别忘记放一把葱花,绿白相映,别有村野的绌趣。夹几根放入口中,生藕的泥涩之气荡然无存,而藕的甘甜与粉脆尽没舌尖。
也可生吃。江村人会先将藕皮削去,切成薄片状,再放入青花瓷盘中,高高的堆起,最后在上面均匀地覆上一层白糖腌制,远望之,若落了一场新雪。制作这道美食常在冬日,唯有这个季节,水瘦山寒,大地覆满寒霜,莲藕才别样的甘美,又经白糖的腌制后,俨然是人间最为清甜的食物。冬日的江村,粮食已经归仓,鸡鸭已然肥硕,劳作一年的农人总是无所事事,终于有闲暇吃上一年难得一见的鱼肉,大块朵硕后,满嘴油腥后,来一盘糖腌藕片,清凉又甘甜,口生芬芳。
在我常年生活的杭州这边,虽同是江南,莲藕的做法却繁复的多,比江村更为精致,却是我不喜欢的。最有名的莫过于“糖醋桂花藕”,与上面袁枚老人记录的莲藕做法几乎无异,只不过添加了当地特作桂花与蜂蜜,糖醋藕又多了一缕馨香的风味。虽很是甜香,却腻人,不可多食。各种滋味陈杂其间,喧宾夺主,莲藕本来滋味已杳然难觅。还有一种类似的做法,只不过将灌入其间的糯米换成肉沫,又将藕切成柱状,放入油锅中炸至金黄,趁热吃,焦香脆嫩。心间,却难以涌起温暖的情感。也许,这个我已生活二十年的异乡,并没有入了我的心里,我还是属于小小江村的那片土地,这是我一生都走不出的地方吧。
当然,杭州的西湖藕粉却是一个例外,并不是我多热爱它,而是我那个曾唱过关于莲藕的父亲,他几乎对此地的藕粉近乎痴迷。虽江村也产藕粉,也许品种、地质或制作技术的原因,总有一股去之不掉的泥腥味,而这边的藕粉却香甜可口。几乎每次我要从远方归来,老父亲什么也不要,只要我带点西湖藕粉给他。老年的父亲,也早已与我握手言和,一直与我剑拔驽张的父亲,在人生的暮年也与他最小的孩子握手言和,我们都彼此小心翼翼地修复着彼此的关系。我也早已原谅少年时性格凉薄的父亲,在异乡,想起远方老去的故乡与双亲,心中总涌起温暖又苦涩的情感,他们让我牵挂,是我灵魂最安宁的归依。一次次归故乡兮,我总记着父亲的小小要求,总是去超市买一大堆他爱吃的藕粉,慰藉着我的乡愁。
我多想人间永远有这样的场景,江村在光阴里老去,秋天的梧桐立在老屋的窗畔,被风吹过,摇响一树苍茫的秋声。我一次次从远方满身伤痕地归来,轻叩木门,屋舍里总会回响起我双亲苍老的回声,木门后,是他们斑驳的面容。就在那个秋天的黄昏,父亲地猝然长眠在故园的土地上,那些仍不舍食完的藕粉仍整齐地被他摆放在茶几上。
虽转眼已是父亲离世两年的时光,但在异乡,我一次次去超市,总不自觉地走向摆放藕粉的货架,它们总是满满是摆放在那里,不知人间魏晋。我习惯地伸手去拿,却嘎然将手臂停在空中,眼眶湿润,我亲爱的父亲已长眠青山,不再属于人间。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那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归客,家园却物是人非,光阴不可回。同我一样,再也找不回故人。
插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瑕
蔚蓝,江西九江人,现居杭州。文字散见《雨花》《野草》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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