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轿子

本文作者:陈鹏


那时的人们很少出远门,大家把难得坐上一次的大巴车亲切地称呼为“大轿子”。在街边,伴随着喜庆的锣鼓声,一辆辆大巴车缓缓驶过,每辆车玻璃前都绑着大红花,街边无数人驻足围观。

90年代末,旗运输公司新接了近十辆山东聊城中通客车厂生产的大巴车,用来跑中旗到呼市的线路,车身以白色和粉色相间,车牌统一为“蒙AK”开头,“K”代表客车。跑集宁或是中旗其他乡镇的班车统一都是可乘坐不到20人的中巴,旗里人说的大轿子就是指跑呼市的班车。

班车是90年代末出厂,年代久远网上只找到类似样式

1. 根虎

提起小时候经常见到的人,院子里的根虎实至名归。根虎是位老单身汉,在旗运输公司守夜看门。

要不是小时候偶然看到根虎钥匙上栓的印章,我根本不知道根虎原来姓刘。不过根虎姓什么对大人们来说并不重要,我从没听人们叫过根虎一声“老刘”或是“刘哥”、“刘师傅”,每个来院里的人不管是谁,都管院里看门的老大哥叫根虎。

察右中旗运输公司职工合影,摄于90年代

根虎常常身着一身黑中山装,头戴黑帽子,坐在炕上靠着盖窝垛,嘴里永远都能吐出一缕烟。房门常常大开着,可能是为了散屋里的烟,或是屋里没有值钱被人惦记的东西,或是为了让路过的人们进来坐坐聊聊天,或是单纯地为了让阳光照进来。屋里墙上全是被烟熏过的黑色,玻璃也被熏得无法透进一丝阳光。我常常站在根虎的屋门口看着屋里的一缕缕蓝烟和被门口的阳光照射着满屋飞舞的尘埃。

根虎住的屋子是很整齐的,黑色的水泥地上没有任何泥巴,屋里除了柜子也没任何家具,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屋里窗台下有个窖,被我家借用存放山药。我从没见过根虎在家做过一次饭,往院子里晒洗过的衣服。炕上铺的油布也被烟熏得变了色,很难看出当初是红白格子相间的。我多次走到炕沿边用手指试图蹭掉表面的烟熏色,无论怎么檫,油布也展现不出往日的风采。

有时根虎家灶火的烟能透过墙缝穿进我家,等我爸去找根虎时,根虎还在不慌不忙地靠着盖窝垛抽着烟,头也不抬地说:“再等会儿吧。”我爸急着说:“还等啥了?你过来看看烟都从哪儿冒出来了。”

后来整个院子被拆掉了,我再也没见过根虎,根虎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前自己成天见的那个小孩子还记着自己吧。

2. 家门口

我在运输公司的院子里长大,在大院子里度过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骑着小洋车来回穿梭,看天上的风筝,一群小孩儿在洒水车和吊车之间上蹿下跳。家门口常常停着来检修的班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整日响彻耳边。

2020年国庆期间的中旗客运站

冬天的院子里一片忙碌,老式车用着化油器,再加上油质不纯,尽管车前进气口罩着黑色防风罩,停一夜后还是打不着火,车底放着喷灯,车边站着一圈人。

司机都认识我家,每次进来时从没有人敲过门。家里炉子上烧水的铝壶常常被推门而入的司机提走往车水箱里灌热水,壶用得理直气壮,也没人再重新接满水还回来。小时候我正一人在家看电视,有个跑集宁的司机突然冲进来,由于家里老婆管得严,跑完车一时犯瘾竟躲进我家烫药。

一进门就靠在我家门后蹲了下来,手里拿张从烟盒上撕下来的锡纸,倒上白药末,卷起来用打火机烤着,刚吸了几口就陶醉地晕倒了,侧身躺在我家地上,嘴里吐着白沫,腿伸得直直的。当时可把我吓坏了,我躲在家后面的隔栅探出头看着门口。

事后我问起大人这是不是新闻里说的吸毒,家里大人说他哪有钱吸毒,中旗没出息的男人全好这口,你长大了可别活成他这样。

3. 解体的班车

有一天,院子里运来一辆被开翻在路上的大巴车,人们围着车议论起事故场景。司机从侧翻的一侧窗口艰难地爬出来,眼镜片也压烂了。这起事故所幸没有出人命,但这辆车也没有了维修的意义,要报废处理。

开这辆车的司机叔叔我很是熟悉,经常和我爸在一起。印象最深的就是他两人打闹把我家自行车碰倒了,自行车车把砸在我脸上,我稚嫩的脸上从此有了人生第一道疤——一圈圆圆的车把印。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永远是什么意思,疤永远是疤,会伴随人一生的成长永不消退。幸运的是,中学时密密麻麻的青春痘使我的脸如同月球坑一般,早已看不出这道让司机叔叔和我爸自责不已的伤痕。

晚上,空旷的院子里亮起一道道刺眼的白光。由一位姓李的电焊工手持电锯对车做着解体,这位电焊工终日骑一辆蓝色铃木摩托疾驰而过。

图源:《大江大河》

我看着眼前的一幕说不出话,还不明白什么是报废,车翻了就不能再修好吗?好好的车干嘛非要搞破坏锯成两截?家里多次喊我回家:“这孩子,大晚上冷哇哇的,一个电锯看个没完。”

第二天一大早,车顶已经被锯了下来,切割的痕迹整整齐齐,车顶和车身并排放在地上,车上具有回收价值的东西都被拆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地板。

多年后,司机叔叔的爱人张姨来我家串门,看着院子里大巴车的残骸惊奇地问道:“这莫非是他开翻的? 他从没和我说过,来院子里这么多次我一直也不知道。”

北京游,摄于90年代

我也能回忆起和家人一起去张姨家串门的场景,张姨早年是北漂,见识广人也健谈。我拿起桌上的小闹钟用刚学的拼音读着“oclock”,吃着桌上的枣糕,张姨见我爱吃,等我要走时把枣糕全都给了我。

张姨最后一次来我家串门恰逢院子被拆,看着我家那排平房成了一片废墟很是吃惊,急忙问我家搬到了哪里。这也是我在中旗最后一次见张姨。

4. 慢点

作为家属,最怕听到的就是车祸。“路上慢点”这句话常常在耳边响起。长大后无论是离家上学还是工作,家人看着我渐行渐远的背影都要安顿到:“甚不甚慢点。”小时候不懂坐车出门和慢点之间有什么关联,直到经历生死离别后才明白这句话是对生命的敬畏。

有个跑呼市的司机叫玉根,看到我时常常用手指着我的头顶对旁人说:“你们看,这孩子头顶有个棱子,身体肯定缺钙!”

玉根还给我起外号,回想起玉根这幅嬉笑的嘴脸,我很是讨厌。

有一天听说玉根跑完车后在车上休息,人们见玉根迟迟不下车,等上车喊他时,遗憾地发现玉根再也醒不来了。

2020年国庆期间的中旗客运站

“干我们这行,时间长了身上全是病。年纪大了开不动长途车就开公交车,要么就跑出租。一辈子就会这点手艺,除了开车啥也干不了。”一位司机对我说。

依稀记得小时候在通往集宁路上发生的车祸。国道上转弯处村子的农家墙上,夺走了一个父亲的生命,家里的小女孩还没我大。每次坐车路过,我都能想到一辆蓝色货车撞在墙上。变形的驾驶室内,司机流着血,小女孩的眼里有道光。

家人常常对我讲起路上的车祸,高速上一辆满载的货车避让不及急刹车,车厢里的钢管因惯性像一支支锋利的剑,把驾驶室削平了。

摄于2017年 G335国道

司机妻子在路上拦住过往的车辆,哭泣着哀求道:“求求你们了,快救救他。”货车追尾了,冰冷的铁和铁紧紧挨着,谁又能徒手把变形驾驶室内的司机扛出来呢?

“我们刚刚还一起在路边的饭店吃饭,才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阴阳两隔。”旁边停下来的司机遗憾地说。

5. 客运殇

随着科技的进步,经济的发展,人民收入水平的提升,路上的私家车渐渐多了起来,拼车的泛滥再加上火车的提速、高铁的开通、飞机的通航,客车的业务也越来越难做了,班车经营者纷纷卖车改行找出路。

以集宁为例,集宁到呼市,班车的车票是30元,火车是23.5元。火车比班车守时快捷,乘坐环境舒适,车次多价格还便宜,通过手机软件随时下单改退,还想再快点更是有不到一小时的动车可供选择。人们很难找到一个坐班车的理由,班车乘务员只能在火车站门口通过吆喝来招揽客源。

到前旗、后旗的班车由于距离短,但还要必须保证营运,纷纷引入公交模式。商都和化德由于一直有集通铁路的竞争存在,平日里客源更是连半车都坐不够。司机们往往看一眼车上用手指头都能数过的乘客,无奈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说:“算了,今天不跑了。”转身找几个司机和乘务员一起打起了牌。赛罕、二连、东苏由于人口稀少,更是成了专车。

2016年摄于锡盟朱日和

到北京的班车由于是高速5小时直达,比绕行的火车快3个小时,好歹风光过几年。但由于京张高铁的开通,半个小时一趟的高铁,和班车差不多的价格,直接击垮了跑北京的班车。在建的集大高铁一旦开通,跑丰镇、大同的班车效益无疑雪上加霜。

客车的营运严格受相关部门的监管,一到年限必须强制报废。买线路、上保险、用车修车、人员工资、燃油过路哪个不需要投入?集宁周边的客运线路效益难以维持,客车只能靠揽点沿线小件货运贴补开销。

听着那些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司机们的遭遇,我不禁感慨万千。小时候大巴车的发动机还在驾驶室内,出游时我为了能好好地看看前方的路,常常坐在司机右侧硕大的发动机盖上。

坐你们的车使我的眼界变得无比开阔。如今火车、高铁、飞机方便了民众的出行,可你们今后怎么办?

上中学时站在路边等公交车,我突然看到童年记忆里跑呼市的大轿子缓缓驶来,方正的车身表明他的年纪,和现代大巴车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我站在路边内心涌起的并不是像见到分别多年的老朋友似的喜悦,反而有些伤感。

图源:《大江大河》

我想到了这辆车已经不符合国家运管部门规定,淘汰沦落为前旗加工厂接送员工的通勤用车,又即将因为环保排放问题驶入报废解体厂。

我想到了老式化油器车在冬天里难以启动发出有气无力的马达声,那种沉闷的声音极具历史感;我想到了车底放着的喷灯,和用我家壶往水箱里加热水的人们;我想到了我常常坐在车内的发动机盖上满怀对新事物的期待目视前方;我想到了因车祸而逝去的司机。

大轿子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上车坐在熟悉的发动机盖上,载着满满梦想的大轿子再次启程驶向远方。

图源:《大江大河》


文中未说明的图片由作者提供

本文作者1995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居集宁。

【本期幕后】

策划:王丹

编辑:王丹

校对:小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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