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葬花与一地落叶
第一次读《红楼梦》十一岁,那时,父亲还在蹲牛栏,二姐和哥哥陪在福州,大姐插队到闽北,我和小姐姐随同母亲下放到闽西老区。在乡间简陋的农舍里,在一堆携带来的行李杂物中,我意外地发现了几本十六开的油印品,其中就有《红楼梦》。文革破四旧时,家里的许多书籍都被扔了,烧了,卖了,而这几本油印品,却因为它的不起眼而有幸被保留了下来。这是大姐学校发的名著缩写本。在没有更多文字可读的年代,在远离尘嚣的乡间,这些油印的文学作品,便是我的挚爱珍宝。
读黛玉葬花时的那份哀痛依然记得,读“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时由衷的感叹,对“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超俗情怀的认同,读到“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便茫然若失,情不自禁地呜咽流泪。之后多次读《红楼梦》,独自沉浸其间,享受那份缠绵的哀伤。
不知何时,对叶有了更多的关注,细芽,新叶,绿叶,老叶,落叶,枯叶。一日傍晚与女儿回家的路上,见漫天飞舞的落叶煞是壮观,我不禁赞叹:真美呀!落叶在身边飞飞扬扬,仿佛叶之仙子随风而翩翩起舞,橘红的落日辉映着,洒下一地的金黄。次日却获知飘零叶已逝,就在昨日。我一时眐住了,泪如泉涌,莫非昨日那落叶便是她在与我作别?那时正值初春,叶儿原本正树上嫩绿得滴翠,最美艳的一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可能如秋日般飘零?我相信,那正是她。年轻轻却被糖尿病折磨双目失明,后又肾衰,知道自己的人生必定短暂,却要这短暂的人生每一天都活得丰满,学习电脑、学习盲文、学习英语,与朋友网上QQ,相约卡拉OK,参加每一个能够参加的活动,为自己、为朋友,乐观生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后来仔细观察才发现,南方多数树木的落叶并不在秋,并不在冬,而恰是在初春。当树上新绿已探出脑门时,老叶才依依挥手作别,铺满大地。落叶躬身匍匐,融化作泥,托付大树继续呵护枝上的新叶。我想,那叶儿由绿变黄,由黄变红时,或许它的生命并不是结束,而是一种新的开始。
去年,陪女儿在博洛尼亚住了三个月,正值金秋,一地的落叶令人感动。金秋,热烈而豪迈,经历春的成长夏的静默,终于可以尽情地奔放,如圣马力诺的夕阳,释放绝美的辉煌。家乡的叶,一年四季是绿的色谱,嫩绿柳绿葱绿油绿碧绿草绿豆绿,视觉疲劳,已分辨不清绿叶的变化。博洛尼亚的秋,每一片叶,每一天,都在讲述不同的故事,夸张地比划着手势,如同意大利人说话时的表情。醉了,我醉了,踉跄了脚步,在秋叶间流连忘返,地上天上,演奏一曲叶之交响。久久,地上的落叶并不清扫,铺陈在石砌的路面上,如同一张波斯地毯,还原生命的本色。当零落成泥碾作尘时,枝头又将孕育出嫩芽,再一次成长,再一次静默,再一次奔放,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一次次被枝上的新绿感动,被满树的绿叶包裹,被飘零的落叶震撼。落叶将自己的最后给了大地,滋养了树。这种循环往复,每一阶段都在讲述美的故事。无数的叶,似乎叶并不在乎它个体的存在,并不特别突出哪一片叶更优于其它,但正因为有这每一片叶的存在,才成就了树的茂密和优雅。其实,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一片都不尽相同,都各有差别,都各显姿态,都各各呈现出它们的美丽。
花呢?它炽热地绽放,理所当然地接受绿叶对它的衬托,似乎比叶更有理由要突出其个体的存在,但却在短暂盛开后凋零,“红消香断”,“零落成泥碾作尘”。花儿何凄凄?生命太匆匆。它依恋当下的世界,感叹生命的无常,有太多的粉丝,太多的系缚。然而,这确实是落花的哀叹吗?“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分明是丧国被囚的南唐后主李煜,将无限的怅恨和悲慨寄寓于花。今天,和平富足的生活,更令人哀婉生命的短暂,想方设法延年益寿,“马儿啊,你慢些走呀慢些走,我要把这迷人的景色看个够。”
生命之所以美丽,正因为有生到死的变化,有循环往复的过程。如果绿叶总不会落下,还会有新绿吗?如果花儿一直艳艳地开放永不凋零,还会这样令人怜惜和珍爱吗?“花自飘零水自流”,生命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
年少时我总要问人生究竟是为什么?生命的意义究竟何在?而今已到耳顺之年,这个问题仍然没有答案,但并不影响我们如同花,如同叶那样,在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热烈地、鲜活地呈现,都默默地、自然地存在,认真地活在当下。当我们所有的生命都认真地活在当下时,所呈现出来的世界便如同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一棵树便是一个宇宙,一个宇宙便如同一棵树,芸芸众生便是那枝上的叶。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