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论晚明人的“小品”观

论晚明小品,首先要明确“小品”的概念。但遗憾的是,究竟什么是晚明小品,研究者似乎还未真正弄清楚。究其原因,主要是研究者的视野受到20世纪30年代“小品”观念的限制,思路跟着林语堂、周作人等人走,以为“小品”即“小品文”、“小品散文”。这种理解是片面的。小品是散文的一体,是现代文体概念。其实,晚明小品绝不只是指小品散文。

林语堂提倡小品文,是从创作角度立论,抬出晚明小品,只不过是追踪溯源,寻找现代小品文的理论依据而已。不过,他对晚明小品的认识还部分接近事实。他在《论小品文笔调》一文中说:“现代小品文,与古人小摆设式之茶经酒谱之所谓‘小品’,自复不同……亦与古时笔记小说不同。古人或有嫉廊庙文学而退以‘小’自居者,所记类皆笔谈漫录、野老谈天之属,避经世文章而言也。……今之所谓小品文者,恶朝贵气与古人笔记相同,而小品文之范围,却已放大许多。用途体裁,亦已随之而变,非复拾前人笔记形式,便可自足。”(《人间世》第6期)这里,林语堂认识到“古人”(主要指晚明人)小品的形式主要是“笔记”即“茶经酒谱”类的随笔杂记,是非“廊庙文学”、“经世文章”的“小摆设”,明确现代小品与古人小品的区别,是很有见地的。但他将“古人”小品仅仅理解为笔记文,则是片面的。施蛰存编选《晚明二十家小品》,主要从作家文集中选录序、跋、记、尺牍等体裁,而不涉“笔记”,则是又走向另一种片面。今天,读者和研究者则多囿于后一种认识。

晚明人的“小品”概念究竟是怎样的呢?

请让我们从“小品”一词说起。“小品”一词早在晋代即有了,本属佛教用语。《世说新语·文学》:“殷中军读小品”句下刘孝标注:“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鸠摩罗什翻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将较详的二十七卷本称作《大品般若》,较略的十卷本称作《小品般若》。可见,“小品”与“大品”相对,指佛经的节本。因其篇幅短小,语言简约,便于诵读和传播,故备受人们的青睐。张融《遗令》:“吾平生所善,自当凌云一笑。三千买棺,无制新衾。左手执《孝经》、《老子》,右手执小品《法华经》。”(《南齐书》卷四十一)可见他对“小品”的偏嗜。晚明夏树芳着有《香林牍》,自序云:“长夏居毗山,日礼《莲花小品》,殿最名香,略摭成篇。”晚明文人为逃避政治祸患,嗜佛成风,但只是逃于禅、隐于禅,大多数人并未真的遁入空门。所以他们根本没有耐性钻研深奥玄秘、卷帙浩繁的佛典,却对“小品”情有独钟。随着“禅悦”之风的兴盛,文士们将“小品”概念移植到文学中,便成为很自然的事了。

万历三十九年(1611),王纳谏编成《苏长公小品》,最早将“小品”视作文学概念。陈继儒《〈苏长公小品〉叙》云:“如欲选长公之集,宜拈其短而隽异者置前,其论、策、封事,多至数万言,为经生之所恒诵习者稍后之。如读佛藏者,先读《阿含小品》,而后徐及于五千四十八卷,未晚也。此读长公集法也。”(《眉公先生晚香堂小品》卷十一)提出“短而隽异”作为“小品”的特征,并比之为《阿含小品》,也可见“小品”概念是由佛经移来的。这是晚明人最初的“小品”观,大体上指散文体,篇幅短小,隽永新异。陈继儒是晚明文坛“山人”一族的领袖人物,经他一号召,“小品”一词遂不胫而走,一时人人竞相写小品、选小品、论小品,蔚然成为风气。

其实,早在“小品”概念正式引入文学之前,已有关于小品的论述了。如约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汤显祖即在《答张梦泽》一文中提出“小文”的概念。他自述“时为小文,用以自嬉”,将“小文”与“长行文字”、“馆阁大记”对举(《汤显祖诗文集》卷四十七),“小文”实即“小品”。

晚明时,“小品”含义极为丰富纷杂。既指佛经,如《莲花小品》;又指诸子,如陈深编选《诸子品节》,杂抄诸子,分内品、外品、小品,“小品”指《说苑》、《论衡》、《中论》等。随笔杂记或笔记小说可称“小品”,如朱国祯有《涌幢小品》,自序说:“其曰‘小品’,犹然《杂俎》遗意。”意指如唐段成式的《酉阳杂俎》;黄奂有《黄元龙小品》,其中多记鬼神怪异之事,实为笔记小说。小品可指别集,如王时驭诗文集名《绿天馆小品》,陈继儒《晚香堂小品》包括古近体诗、词、赋、骈文及各体散文及杂着。时文(八股文)中的小题文,也叫“小品”,如《青莲小品》。《苏长公小品》、《皇明小品十六家》是选集;《闲情小品》则是丛书,所辑皆是非正宗文体的杂着。小品可论戏曲,如潘之恒的《鸾啸小品》,文体上则有散文,有骈文,还有诗。小品还指绘画,如张岱有《题徐青藤小品画》。田艺蘅有《煮泉小品》,品评煮茶诸水,性质属《水品》、《茶经》之类。此处,“品”字是品评、品第之义,只是前面加上“小”字,是谦称,不是文学概念。

可见,晚明人心目中的“小品”并不只是指文学,更不是专指散文。

许多并不以“小品”名集的实为小品集,如陈继儒的《岩栖幽事》、程羽文的《清闲供》、李流芳的《江南卧游册题词》等。郑元勋的《媚幽阁文娱》、华淑的《清睡阁快书》、毛晋的《群芳清玩》等皆是着名的小品选集或丛书。许多笔记名偶谈、琐言、小语、余谈、漫记、闲话、笔谈、清言、短书等,实与小品含义相近。晚明人并不只看“小品”名义,更重小品特质。只要闲雅有韵趣,可供清赏,便视作“小品”。

与“小品”相近的概念,还有“小文小说”、“小言”、“小题文”等。如袁宏道《识伯修遗墨后》一文中提到袁宗道喜爱书写白居易、苏轼的“闲适诗,或小文,或诗余一二幅。”(《袁宏道集笺校》卷三十五)袁中道《答蔡观察元履》说:“今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其高文大册,人固不深爱也。”(《珂雪斋集》卷二十四)钟惺在《东坡文选序》中说时尚厌东坡“序、记、论、策、奏议”,而喜其“小牍小文”。(《隐秀轩集》卷十六)此处,东坡的“小文”实即《苏长公小品》中的“小品”。何伟然《〈皇明小品十六家〉序》中将“小言”与“小品”混用。祝世禄的随笔小品集即名《环碧斋小言》(又称《祝子小言》)。清初,余怀《〈闲情偶记〉序》也是把“破道小言”与“经国之大业”对举的。王思任十分欣赏时文中的小题文,在《吴观察宦稿小题叙》中将“明之小题”比之“汉之赋、唐之诗、宋元之词。”(《王季重集》卷三《时文序》)他在《熊公远雪堂集序》中说小题文的特征是“奇怪纵横,才情风韵,无所不极其微”。(同上)可见,小文小说、小言、小题文与“小品”名称不同,内质则一,可视作“小品”一词的异称。只是“小品”一词当时使用的频率较高,如《皇明小品十六家》中,“小品”一词即频频出现。又经清代以来特别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对“小品”的评价,“小品”一词遂固定下来,作为这类文的通称。

“小品”受《世说新语》品评人物之风的影响,同时也接受谢赫《古画品录》、姚最《续画品》等品画着作的影响。故重“品”,品评、品玩、品鉴、品赏,要求作品有韵趣,耐人回味。作品不仅品人,还可品茗、品酒、品曲、品诗、品文、品花、品妓等等。晚明出现不少带“品”字的着作,如樊玉衡的《智品》、徐献忠的《水品》、顾起元的《鱼品》、吕天成的《曲品》、潘之恒的《秦淮剧品》、曹大章的《莲台仙会品》等。这里的“品”字兼有品第、品评两种含义,品第本身便是品评,以怡情悦性,得到风雅享受。因此,“品”是小品的重要特性。

“小品”更重“小”。“尚小”是晚明文坛的风气。笔记以“小”字名集者比比皆是,比姚张斌的《尚綗小语》、来斯行的《槎庵小乘》、江盈科的《雪涛阁四小书》、华淑的《癖颠小史》等。作品集本身即带明显的小品特征,一看便知。

各体文也喜带“小”字。序称“小序”,如袁中道的《龙湖遗墨小序》、陈继儒的《茶董小序》、张岱的《越绝诗小序》;引称“小引”,如袁宏道的《拙效传小引》、钟惺的《放言小引》、黄汝亨的《偶语小引》;启称“小启”,如张岱的《丝社小启》、《游山小启》;传称“小传”,如朱国祯的《黄山小人传》、钟惺的《张母小传》;记称“小记”,如李流芳的《游虎丘小记》、萧士玮的《湖山小记》、吴从先的《黄山小记》;札称“小札”,如王思任的《为杨仕任题坡公小札》;赋称“小赋”,如汤显祖的《吏部栖凤亭小赋》;像赞称“小像赞”,如徐渭的《自书小像赞》、屠隆的《程思玄小像赞》等。另如袁宏道的《幽居小对》、《山居小语》等,也都带“小”字。可见,“小”是小品的主要特征。

今人多以为晚明小品即小品散文,是无视晚明小品的实际。从文体上看,晚明小品包含的体裁非常丰富,几乎囊括了除通俗文学(白话小说、散曲、杂剧、传奇)以外的所有文体。今条分缕析,可概括为三大类,各类又可分细目。

一、正宗文体类小品。

指收入作家文集(别集)中的散、骈、韵各体,包括散文、骈文、韵文、赋、诗、词六体。

1.散文体 又分七小类。(1)序类(包括引、题、题词)。 指各类序文,即书序、画序、文序(包括诗、词、赋、散文等)、集序等。晚明人喜着文出书,多请名流写序以提高身价,故序文特别发达。屠隆、李维桢、陈继儒、陈仁锡等皆是序文名家。赠序、寿序属应酬文字,不属此类,可作附类。(2)跋类。又称题跋、题后、书后。是题于作品、文集、书画等后面的文字。董其昌最精于书画题跋。钟惺、陈继儒、王思任等皆是题跋高手。(3)记类。大体可分为山水游记、园林记、碑记、杂记四小类。袁宏道、徐弘祖、王思任等善写山水游记。邹迪光的《愚公谷乘》、刘侗的《帝京景物略》、祁彪佳的《愚山注》等是园林记的名着。(4)传类。指史传以外的文学性传记。多为山人、 隐士或小人物立传。着名的有陆树声的《九山散樵传》、虞淳熙的《秦山人传》、钟惺的《白云先生传》、张岱的《五异人传》等。(5)尺牍类。又称书、札、简、笺。袁宏道、钟惺、陈继儒、宋懋澄等皆精于尺牍。钟惺的《如面谈》、陈仁锡的《尺牍奇赏》、陈继儒的《尺牍双鱼》都是有名的尺牍选本。(6)论说类。包括论、说、解、议、评、辨等。以议论说理为主。《皇明小品十六家》即收录不少此类作品。(7 )其他类。如疏、碑、祭文等,也有一些优秀的小品。

2.骈文体 “序”文中不少即是骈文,启、表亦是骈文。晚明作家文集及小品选本中随处可见。计成的《园冶》是骈文体小品的代表作。

3.韵文体 这是一类特殊的文体,押韵似诗歌,又无诗歌严格的格律和句式,包括铭、箴、颂、赞、诔、偈、哀辞等。

4.赋体 各家文集、小品选本皆包括赋,可称“小品赋”。有名的如徐渭的《牡丹赋》、屠隆的《五色云赋》、汤显祖的《怀人赋》、钟惺的《灯花赋》、陈继儒的《憎蚊赋》等。

5.诗体 包括古、近体,以近体为主。晚明人并不把诗排斥于小品之外,《鸾啸小品》中有许多诗,《晚香堂小品》中各体诗皆有,《绿天馆小品》是诗文合集,《闲情小品》中收入陈继儒《田园诗》十首,毛晋辑刻《群芳清玩》中有《采菊杂咏》一卷。这些诗闲适清雅,是典型的“小品诗”。

6.词体 晚明人有时亦把词视作小品。《晚香堂小品》卷八收有“诗余”三十首,《夷门广牍·觞咏》有周覆靖辑录的《唐宋元明酒词》二卷。许多词虽未入小品选本或丛书,但明人观念上是当作小品写的。高濂是小品名家,他的《芳芷楼词》全写闲适风雅生活,与《遵生八笺》、《雅尚斋诗草》同属“小品”。晚明多渔父词、题画词、咏物词、山水词、闲适词、香奁词、集句词,皆是“小品词”,与其他体裁的小品并无二致。

上述六体,散文、骈文、韵文、赋四体较多。其中散文各体最多,序、跋、记、传、尺牍、论说,即是现代人理解的晚明小品的主要体裁。其实,这些只是晚明小品的一部分,是作家文集中的部分作品,在全部晚明小品中所占比重不及笔记体小品。诗体、词体也属小品,小品专集和丛书中偶尔收录,比重小,影响不大。晚明人有时在观念上把诗、词视为小品,创作或欣赏。

二、笔记体小品。

这是上述正宗文体以外的一种独特文体。一般不入作家文集,或只是文集中的一小部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入“子部·小说类”或“集部·杂着类”,常将“笔记小品”、“随笔小品”连用,评价晚明小品,也以此类为对象。这是晚明小品的主体,影响最大。笔记体小品大体上可分四类。

1.随笔体 随兴记述,不讲章法,内容驳杂,无所不记,无所不谈。笔记名称各异,如小品、笔谈、随笔、笔记、闲谈、杂俎、杂着、漫记等。有名的如张大复的《梅花草堂笔谈》、李日华的《六研斋笔记》、萧士玮的《春浮园别录》等。

2.日记体 指按日编排的笔记。又称日录、日札、日纂、日注。名着有袁中道的《游居柿录》、萧士玮的《春浮园别集》中的《南归日录》、《汴游录》、《日涉录》、《萧斋日记》、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叶绍袁的《甲行日注》等。

3.清言体 即格言式、语录体的笔记,是笔记中独特的一体。又称清语、清话、冰言、韵语、冷语、隽语、嘉言、警语、法语、格言、语录等。它是用简洁的语言表现深刻哲理的箴言或警句,是随时的片断的心灵感悟和人生省察的记录。篇幅短小,多三言两语,多联语、对语、韵语、骈语,体制上介于诗、骈文和散文之间,韵散结合,是诗化的散文。代表作自着的如屠隆的《娑罗馆清言》、吕坤的《呻吟语》、洪应明的《菜根谈》;编着的如陆绍珩的《醉古堂剑扫》、闵度的《听松堂语镜》、郑暄的《昨非庵日纂》等。

4.小说体 即今人所说的“笔记小说”或“文言小说”,是与“散文”并列的文体。明人笔记体散文与小说文体界限不甚分明,故有些“小说”也视为小品。如屠隆的《冥寥子》、陈继儒的《闲情野史》、曹大章的《燕都妓品》等。

笔记体小品是晚明小品的主体部分,当时一些着名的小品丛书,如《快书》、《广快书》、《宝颜堂秘笈》、《闲情小品》、《枕中秘》等,收录的即是笔记小品专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再讥评的“明季小品”即指此类。今天我们研究晚明小品,也必须充分重视这类体裁。

三、非文学体类小品。

今人不视为文学作品的,晚明人也当作小品欣赏。可分以下三类。

1.园艺类 指有关园林、盆景、花卉之类的着作,属园艺学范畴。如计成的《园冶》、文震亨的《长物志》、屠隆的《盆玩品》、王象晋的《群芳谱》。这类作品语言清雅优美,明人视作小品“清玩”、“清赏”。

2.谱录类 《四库全书总目》入“子部·谱录类”。包括谱、录、经、疏、笺、品、图赞等。如张德谦(丑)的《瓶花谱》、冯梦龙的《牌经》、许次纾的《茶疏》、屠隆的《金鱼品》、顾元庆的《十友图赞》。另有如陆树声的《茶寮记》、屠本畯的《茗芨》、袁宏道的《觞政》等。屠隆的《考盘余事》、高濂的《遵生八笺》大体上也可入此类。这类着作内容涉及器物、花卉、饮食、博弈、农作等,应属科普之类,不是文学作品,明人却当作“小品”欣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谱录类存目》中《荔枝通谱提要》:“不脱明人小品习气。”《花史左编提要》:“多涉佻纤,不出明季小品之习。”也是当作小品批语的。

3.书画类 《四库全书总目》入“子部·艺术类”的有赵宦光的《寒山帚谈》、张丑的《清河书画舫》、陆树声的《平泉题跋》、李日华的《竹懒画媵》等。王稚登的《弈史》、王思任的《弈律》也列入此类(实应入谱录类)。这类皆是晚明人经常赏玩的“小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书画史提要》:“不脱小品陋习”,也是视为小品的。

上述可见,晚明人的“小品”文体概念是:“小品”不只是指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园艺类、谱录类、书画类也属小品。“小品文”的“文”应指广义的“文”、文章的“文”,不是散文的“文”。“小品文”是各类各体小品的统称。狭义的“小品文”可指小品散文,与它对应的概念应是小品赋、小品诗、小品词甚至小品画。各类小品即文学、艺术、谱录诸类中,以文学为主。文学类中,以散文体为主,包括正宗散文各体和笔记体。笔记体小品在晚明散文体小品中所占比重很大,最能代表晚明小品的特色。《晚明二十家小品》以来各种小品选本,多仅选序、跋、传、尺牍、游记诸体,“曲解”了晚明小品的体裁。

晚明人最重小品的内容、情调和语言,只要是清雅闲适的文字,能悦人耳目、怡人性情,可供“清玩”,即视为小品。他们主要是从欣赏的角度看待小品,至于形式上、体裁上究竟属什么,并不太在意。一些小品大家、如屠隆、袁宏道、陈继儒等各类文体小品皆写。小品选家也只看重清雅可玩,不甚计较什么体裁。

严格地说来,晚明人不是把小品视作一种文体,而是一种文类,是清雅闲逸、韵趣俱佳的文字。所以理解晚明小品不应拘泥于文体。认为小品只是文学、只是散文,显然是片面的。晚明“小品”是一种时尚,“小品”意识渗透到文学、艺术以及文化生活的各个领域,是处皆见“小品”。这是晚明小品文体的真实面目。

真正认识晚明小品,更应注重它的内质和精神。晚明人看小品,有理论,有实践。对小品创作实践及选家选辑小品时体现出的“小品”观,我们尤其要重视。

晚明人究竟如何看待小品特质的呢?

晚明小品的作者多是小人物。多布衣、山人,或下层小官吏,多以隐士、逸士、名士自居。一些官位显赫的人,隐退赋闲时也厌倦了功名事业,写起表现自我的小品。小品表现的是小人物或大人物失意时的生活、思想、心态、情趣,既然不得志,也无需谈什么忠君爱国、功业理想,不必关心国事、政事、大事、时事,也不必写载道教化之文,只表现个人日常生活中的小事、琐事和闲情逸致。“小品”的“小”,首先是作者身份的“小”和内容上的“小”。

晚明小品最重“识小”。它与传统古文和时文(八股文)相对,不是原道、征圣、宗经,不是“代圣贤立言”。它有别于“朝家典重之言,巨公宏大之作”(李鼎《〈明文致〉序》),也不是汤显祖所说的“馆阁大记”。不是载道文学、事功文学、谀颂文学、庙堂文学,而是正统以外的个人文学、性情文学、闲适文学、趣味文学。小品是指思想上、格调上的“小”,不只是篇幅“小”。

晚明小品最重“真”,是“真”文学。它直接继承了李贽“童心说”的精神,强调“独抒性灵”。陆云龙《叙袁中郎先生小品》也说“文章亦抒其性灵而已”。(《皇明小品十六家》)它反对传统古文和八股文的高、大、虚、伪、空、假,主张表现率真自然之情,不做作,不掩饰,去除道学气、空洞语。人真,情真,语真。“公安”、“竟陵”论诗文都强调一“真”字,袁宏道自称越中诸游记“无一字不真”,说如果给“作假事假文章人看,当极其嗔怪”。(《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一《江进之》)陈嘉兆评陈仁锡《东粤李老师集序》时说:“作文字无一诚立于其间,便是伪理学、伪经济”。(《皇明十六家小品》)沈守正《凌士重小草引》强调:“与其平也,宁奇;与其正也,宁偏;与其大而伪也,毋宁小而真。”(见陆云龙辑《明文奇赏》)“小而真”正是小品的特质。晚明人冲破伪道学的束缚,率性而行,信口而言。小品即表现这种“率真”的行为和性情。它是作者心灵历程的自然坦露。

晚明多狂怪之人,有各种各样的癖嗜。如陈继儒、施绍莘、李茂春等有花癖,屠隆、袁宏道等有青娥癖。张岱记载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踘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还总结出理论:“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卷四)只求真,不求尽善尽美。这是前所未有的“高论”。小品中多表现率、放、颠、傲、狂、怪、懒、拙、痴、愚、病、醉、戏等,皆是“真”的极端表现。徐渭的《自书小像》、钟惺的《自题小像》、张岱的《自为墓志铭》等,自我暴露,自我解嘲,不讳己短,尽露真我、真情。

“真”字是小品的灵魂,小品其他特色皆由此而生。

真人说真话、写真文,独抒性灵,文必然有“趣”。陆云龙《叙袁中郎先生小品》说:“率真则性灵现,性灵现则趣生。”晚明人讲究“趣”字。陆云龙接着说:“然趣近于谐,谐则韵欲其远,致欲其逸,意欲其妍,语不欲其拖沓。”(《皇明十六家小品》)汤显祖直斥“八股道中,无一生趣”(《汤显祖诗文集》卷五十《艳异篇序》)。曹学佺陈道掌日笺序》批评当时制义“真趣少”(《皇明十六家小品》)。小品最忌八股文那样枯燥乏味,缺乏“生趣”、“真趣”。

有趣,必然有韵,隽永有味。王思任在《〈世说新语〉序》中称赏《世说新语》“雅韵独妙”、“清味自悠”(《王季重十种·杂序》),陆云龙《叙袁中郎先生小品》说小品要具“灵气”、“生韵”;评袁中道《游西山记》“雅有清韵”(《皇明小品十六家》)。陈继儒《〈文娱〉序》谓小品需有“法外法,味外味,韵外韵”(见《媚娱阁文娱》)。他编《古今韵史》十二卷,摭拾诸书隽语,分韵人、韵事、韵语、韵诗、韵词、韵物六类。陆绍珩《醉古堂剑扫》分十二部,“韵”即其中一部。雅韵、清韵、逸韵、幽韵、生韵、风韵、远韵、韵致,无不强调一“韵”字。小品即是韵士以韵语写韵事、摹清韵。

韵即有味。朱国祯《涌幢小品》自跋谓闲中操觚,“如蜂采花,亦自有味”。韵与“隽”义近,沈春泽《〈长物志〉序》称该书隽永、有韵。旧题袁宏道编《皇明文隽》,陈臣忠编有《尺牍隽言》,皆重“隽”字。“隽”即有韵味,有诗情画意,有灵动生气。

趣、韵兼具,构成晚明小品的独特风神。否则,便不成其为小品。

晚明小品家多为山人、名士,过着风雅闲逸的享乐生活。他们在环境清幽雅洁的书斋庭院中焚香参禅,读书论史,吟诗作画,品茗饮酒,抚琴弈棋,赏玩金石,间或邀客雅集清谈,或独自高卧闲眠,或纵情山水泉石。他们自命为头脑清醒、情操清洁、志趣清雅的“清士”、“雅士”,有强烈的“清雅”意识。小品即表现这种清雅生活和情趣,题材本身即呈现出清雅的特色。

晚明小品中,“清言”为独特的一体。许多着作皆以“清”字命名,如屠隆的《娑罗馆清言》、陈继儒的《太平清话》、吴从先的《小窗清纪》(分清语、清事、清享、清韵四类)等。至于作品中写到“清”字的更是俯拾皆是,如清真、清赏、清供、清远、清旷、清疏、清玩等。

小品写的是雅事,表现的是雅趣,语言也是雅的。雅逸、雅韵、雅趣、风雅、淡雅、高雅、闲雅、幽雅,典型地体现出文人的“尚雅”意识。世俗生活风雅化,一切皆具雅意,就连滑稽诙谐也是雅的,被称作“雅谑”。

“清”和“雅”构成晚明小品的突出特征。清雅指趣味、情调,也指语言、风格。小品是清雅之士清雅生活的艺术再现。对读者而言,小品是清供、清玩,供闲暇时清赏。晚明小品是典型的“清”文学、“雅”文学。

“奇”也是晚明小品的特质之一。晚明多奇人、癖人。奇人出奇语,写奇文,故论人、论文皆重“奇”。奇即新奇、怪奇、奇绝,超乎寻常,快人耳目、心情。何镗辑《高奇往事》,分《高苑》、《奇林》二类,其中《奇林》五目为《奇行》、《奇言》、《奇识》、《奇计》、《奇材》。陈仁锡编有《古文奇赏》、《续古文奇赏》、《三续古文奇赏》、《四续古文奇赏》和《苏文奇赏》。陆云龙编有《明文奇艳》、《翠娱阁评选文奇》。丘兆麟编选 《合奇》,收奇文百余篇,汤显祖着《合奇序》盛赞之。陆云龙评《合奇序》云:“序中是为奇劲,奇横,奇清,奇幻,奇古,其狂言嵬语不入焉,可知奇矣。”(《皇明十六家小品》)屠隆编《奇女子传》,陈继儒称赞此书:“其间有奇节者,奇识者,奇慧者,奇谋者,奇胆者,奇力者,奇文学者,奇情者,奇侠者,奇僻者,种种诸类,小可以抚掌解颐,大可以夺心骇目。”(《白石樵真稿》卷一)可见,晚明小品喜追求“抚掌解颐”的审美效果。

率真之文,韵、趣、清、雅兼备,气韵、风神、格调、意境俱出,加上“奇”的效果与感受,此即生新隽异、灵动自然的晚明小品。

晚明小品的情感特质和基调是快乐闲适。晚明人以悠然的心境体验、品赏生活中的乐趣和诗意的美。如吴从先有《赏心乐事》专论读书之乐。卫泳《枕中秘》中有《闲赏》,欣赏春、元宵、花朝、清明、雾、雪等节令景物,格调闲逸,把读者带进快乐之境。张应文《张氏藏书》中有《箪瓢乐》,毛元淳撰有《寻乐编》,皆是表现悠闲之乐。

华淑《闲情小品》自序说:“长夏草庐,随兴抽捡,得古人佳言韵事,复随意摘录,适意而止,聊以伴我闲日,命曰《闲情》。非经,非史,非子,非集,自成一种闲书而已。”小品是闲人于“闲日”写的“闲书”,表现的是“闲情”。随兴任意,偶然所得,妙然心会,漫笔为之,适意而止,真有“悠然见南山”的悠闲意味。“闲”是小品的真义。

晚明小品表现的快乐情感,是“悠然”式的;有时又有“拍案叫绝”式的,是一种奇快、大快。一些小品丛书如《清睡阁快书》、《快书》、《广快书》喜以“快”字命名,即说明晚明人对快乐情感的执着追求。

晚明小品表现的是悠然闲适、轻松自在、风雅清逸的享乐生活情趣,追求清、雅、韵、趣、奇的境界,韶秀淡逸,空灵清幽,隽永有味。这是一种柔美的境界,充满诗情画意,也是小品本身的美学风格。它基于“真”的情感,独抒性灵,以快乐闲适为基调。情感美,意境美,风格美。这就是晚明小品的内在特质和风神气韵。

晚明小品独抒性灵,语言和章法上崇尚本色自然,“不拘格套”。强调信心而出,信口而谈,“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袁宏道《与李元善》,见《袁宏道集笺校》卷二十二),具本色独到语,自然而然,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反对传统古文的模式化、程式化,反对八股的俗套。“自然”是最高境界,是无法之法,不求工而自工。自然就是不求形似,而求神似,能传神地表情达意即是好文章,汤显祖《合奇序》说:“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汤显祖诗文集》卷三十二)自然就是兴之所至,脱口而出。只要文章出自性灵,率尔漫笔即成佳构。萧士玮《〈南归日录〉序》说:“随笔所到,如空中之雨,大小萧散,出于自然。”(《春浮园别集》)袁中道《答蔡观察元履》说:“率尔无意之作,更是神情所寄,往往可传……”(《珂雪斋集》卷二十四)随意,漫笔,即成自然神妙的小品。

晚明笔记小品多是随兴漫记,更不必讲章法格套,散、漫、琐、杂,最能代表晚明小品“不拘格套”的特色。

晚明小品轻松活泼,灵动自然,趣味横生。不凝重,不板滞。正是突破了古法俗套的束缚。

晚明小品体制上的特征一般是篇幅短小。陈继儒解释小品是“短而隽异”,唐显悦理解为“幅短而神遥,墨希而旨永”(《〈文娱〉序》,见《媚幽阁文娱》),凌启康将小品比喻为“盆山蕴秀,寸草函奇”(《刻苏长公小品序》,见《苏长公小品》),陆云龙则比喻为“小玑寸珀”(《皇明小品十六家·叙屠赤水先生小品》)。可见,幅短、字少是小品的外形特征。晚明小品确有不少篇幅短小者,短序、短跋、小札、小记,随处可见,如张京元的《湖上小记》、李流芳的《江南卧游册题词》。宋懋澄《九蘥集》中的尺牍都很短小,字数最少的仅有八个字,真是短小至极。但仅仅篇幅短小是不够的,同时必须隽、异、秀、奇,有神韵,有趣味。

小品虽小,但小中寓大。陆云龙编选汤显祖之文,“独取其小”,但他马上强调说:“芥子须弥,予正欲小中见大。”(《皇明小品十六家·汤若士先生小品弁首》)他认为尺牍小札“寸瑜胜尺瑕”,“片言居要”,宜“敛长才为短劲”,敛奇于简,敛锐于简,敛巧于简,敛广于简。虽“简”,但“当如一泓之水,涓涓而味饶大海”(《翠娱阁评选小札简小引》)。所以,何伟然说小品是“藏大于小”,提醒读者不要“因其小而小之”(《〈皇明小品十六家〉序》)。小品虽小,但精炼含蓄,言简意丰,可小中见大,微中见着,以少胜多,以轻压重。“冷语,隽语,韵语,即片语亦重九鼎”(吴从先《小窗自纪》)。“小”仅仅是小品的外形,容量却大,不可轻视之。

篇幅短小,只是相对而言,不是小品体制上的唯一特征。小品重的是内质,体制的大小是其次的。只要有“韵趣”,长篇也可视为小品。陶珽晚香堂小品·例言》说:“是集虽名小品,凡大议论、大关系及韵趣之艳仙者,即长篇必录。”小品并不排斥“大议论、大关系”的长篇。仅机械地以字数多寡为标准来判定小品是不可取的。

小品最主要的功能是娱乐消遣。晚明人文学观念上发生很大变化。面对不可救药的时代,再谈功业理想、经世致用,便成了自欺欺人的话。他们着书立言也不图“不朽”,只是“自娱”而已。读书也只是消遣,不求功利。这是晚明人对文学功能的新认识。

文艺的娱乐功能自它产生时就有了,只是后来儒家的教化文学观漠视和排斥它,所以一直处于潜隐状态,不受世人重视。但作为传统仍一脉不断。陶渊明着有《五柳先生传》,说五柳先生“常着文章自娱”,这五柳先生是喻指作者自己。陶渊明是“田园诗人”、“隐逸诗人”,他的诗文就是晚明人心目中的“小品”。晚明人十分推崇陶渊明,自然也接受他的“文娱”说。宋元以来,绘画已成为士大夫消遣自娱的工具。文人多以画自娱,山水写意画成为精神慰藉、解脱或享受的游戏活动。他们以游戏态度作画,草草数笔,纯任天真,不假修饰,惟取神韵。米芾称之为“墨戏”、“清玩”。文同、苏轼、倪瓒、吴镇、文征明等皆喜作墨戏画,以画自娱。这种文艺创作和欣赏的“自娱”意识在宋、元、明初已得到充分显现,到晚明更遇上合适的土壤气候,成为文坛的时尚。

晚明人多以文自娱。李贽《与袁石浦》说:“大凡我书,皆是求以快乐自己。”(《续焚书》卷一)李贽是晚明文人的精神领袖,“快乐自己”之说一出,自然群起响应。袁中道声称不为“世法应酬之文”,“惟模写山情水态,以自赏适”(《答蔡观察元履》)。从创作角度看,晚明人十分强调小品的自娱作用。创作过程便是自娱过程,小品的娱乐功能早在创作时便具备了。

从欣赏和接受角度看,晚明人更重小品的娱乐功能。闲暇时品读小品,是最好的消遣和精神享受。袁中道《白苏斋记》说:“取文酒以自适。”(《珂雪斋集》卷十二)蒋如奇、李鼎选《明文致》,自称是“案头自娱”之物。郑元勋主张“但以文娱”(见陈继儒《〈文娱〉序》),编选时贤小品,即命名《媚幽阁文娱》。他还从理论上阐述“文娱”的价值:“吾以为文不足供人爱玩,则六经之外俱可烧。六经者,桑麻菽粟之可衣可食也;文者,奇葩,文翼之怡人耳目、悦人性情也……人不得衣食不生,不得怡悦则生亦槁,故两者衡立而不偏绌。”郑元勋明确宣扬文学的娱悦作用,将其抬到与儒家经典并列的地位,认为二者不可偏废。他强调超功利和纯审美娱乐,将文学的功能从道、理、事、功中独立出来。这代表了晚明人全新的文学功能观。以这种观念看文学,故特重娱乐消遣的小品。赏玩小品,“寐得之醒焉,倦得之舒焉,愠得之喜焉,暇得之销日焉”,只求得“一晌之欢也,而非千秋之志也”。

小品可自娱,供人爱玩,但又不是普通人的一般意义上的“娱”和“玩”,而是雅人韵士的“清娱”、“清玩”。因此,严格地说,晚明小品的娱乐功能应叫“清娱”。但这不是晚明小品的唯一功能。晚明人并不是一味消遣自娱、“玩物丧志”。他们虽逃世、避世,但并未真的忘却时事,陆云龙评张鼐《为考选诸君祭熊侍御文》云:“亦写其世道人心之感,戚时忧国之心。”(《皇明小品十六家》)小品是清雅之物,可清心悦志,去除俗气,是晚明世风日下、欲海横流的一剂剂清凉散。屠隆《娑罗馆清言》自序云:“余之为清言,能使愁人立喜,热夫就凉,若披惠风,若饮甘露。”陈继儒《安得长者言》张昞跋云:“陈眉公每欲以语言文字津梁后学。故热闹中下一冷语,冷淡中下一热语,人都受其炉锤而不觉。”(见《陈眉公十种藏书》)陆绍珩《醉古堂剑扫》云:“此真热闹场一剂清凉散矣。”皆注重小品清醒世俗的作用。华淑《闲情小品》自序说小品虽是一种闲书,“然而庄语足以警世,旷语足以空世,寓言足以玩世,淡言足以醒世”,也强调小品的“劝戒”作用。

晚明小品表现的禅趣、闲适清雅之趣,在一定程度上是醒世、救世的“清凉散”,有独特的认识和教育功能,此点不可忽视。

晚明人还强调小品的“益人意智”功能,清言小品中即有许多哲思小品。

晚明小品常描写的题材,如花鸟鱼虫、茶酒蔬果、琴棋书画、山水园林、佛道哲理以及清谈雅集、人生感慨等,经过历史的积淀,已成为最合士大夫审美趣味的清雅之物。对象本身即是“清玩”,只要用清雅精美的语言描绘出来,就是趣味隽永的小品。

晚明小品的主体风格是清雅闲逸,另有幽深孤峭、清新自然、平淡简远、横放恣肆、轻佻纤艳等多种风格。“幽默”只是其中一种风格,且成就平平。林语堂等人大谈晚明小品的“幽默”,是“曲解”了晚明小品。

晚明人多从阅读和欣赏的角度看小品,只要是清雅隽逸,能怡情悦性的作品,便视作小品。他们以时代的、个人的审美趣味为标准,重新解读前人作品,陶渊明、白居易、苏轼、倪瓒等便成为小品家,他们的闲适之文也被视为小品的典范。一些小品选本、丛书选录不少前人小品,与“时贤小品”一道供人“清赏”。晚明“小品热”不只是“热”在创作界,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热”在读书界。

晚明小品在名义上只“热”在万历末到明亡,前后不过三十余年。但实际创作“热”,则从万历初即开始,前后约六十年。研究晚明小品更应重视创作实践。

晚明政治上****黑暗,阉党专权,党争激烈,纲纪混乱,吏治不整。内忧外患,国事日非。文士们对政治失去热情,对功名事业感到绝望,为促使性命,于是退居闲处,纵情山水,文酒自娱,躲进个人生活的小天地中,以消磨意志和岁月。明中叶以来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江南一带工商业尤为发达。富庶美丽的江南成为文人雅士的聚集地,他们交游唱和,互相标榜,作品有机会得到商人的资助,得以刻印传播。晚明小品也带上了较浓的“商品味”。消费刺激生产,不少小品是书商“炒”出来的,使小品这种雅文学也带上了几分俗气。

明中叶以来,王学左派哲学思想盛行,非名教,反传统,弘扬主体,表现自我,肯定个人价值,追求平等自由。这种“异端”思想成为晚明小品创作的精神武器。李贽把个性解放的精神带进文学创作领域。他的“童心说”影响了袁宏道的“性灵说”。文学创作“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精神、形式都获得了解放。理学正统思想受到了冲击,佛、道思想便乘虚而入。晚明禅宗盛行,由李贽、屠隆的“狂禅”到明末士人的“逃禅”,文士们陶醉于禅悦之风中,放言清谈,明心见性。小品也带上了“禅”味。明长期以来的文学复古,已走向死胡同。物极必反,新、真、自然、趣味,成为文学的新追求。历史上长期处于潜隐状态的表现个人性情的闲适文学,自然地显现兴起,并流行起来。

晚明小品是从《世说新语》到白居易、苏轼、黄庭坚“小品”,到宋元笔记、书画题跋“小品”,再到明前期“小品”发展的必然结果。戏曲、文人写意画、园林建筑艺术的繁荣也促进了晚明小品的繁荣。

晚明小品兴盛是文学内、外部各种因素“合力”的结果,论晚明人的“小品”观,应综合考虑这些因素。

晚明小品在思想启蒙、文学观念及文体、语言、风格等方面都有一定的革新意义,其文化价值是不可忽视的。

晚明人小品观有失天性的不足。它的思想基础是王阳明“心学”左派和佛、老哲学,皆是唯心主义的。小品作者明哲保身,玩世不恭,空谈心性,脱离社会现实。反传统,厌恶政治黑暗,却又走向极端,逃避社会责任和义务,孤芳自赏,游戏人生,过分强调个人的享乐生活。小品成为少数山人、名士的专利品,清雅闲适只合有闲阶层的口味,思想格调不高,表现出软弱士人退缩内敛的心态。过分关注生活中琐、小、闲、散、杂事。时有油滑语、媚俗语、做作语,也有矫情的成分,一味地标榜清雅,反增俗态。创作态度不甚严肃,游戏笔墨,文笔散漫,章法混乱,破坏了文章的法度规范。风格轻佻纤仄,柔软病弱,缺乏阳刚正气和催人向上的力量。文学成为专门的“玩”的艺术,是置于士大夫案头的“清供”。艺术躲进了象牙之塔,远离了现实生活,其社会意义也就有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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