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胡不归，春风春夜掩双扉：清代“女子财色双收案”始末

清代，沈阳人于成璧，少时随从兄长经商外省，壮年准备回家成亲。其兄取出一千两银子给他，并嘱咐道：“半途不少歌楼妓院，你切勿把钱浪费在上面，赶紧回乡，洞房花烛之期不远。”成璧本就有心闲逛，虽然满口答应，实际却置若罔闻。辞兄启程后，他一路寻欢作乐，耗费无算。将抵蓟门时，车夫在一村镇喂马，成璧因为内急，独自来到镇外大解。时逢初夏耘草之期，四野庄稼郁葱畅茂，田里密无空隙，他只好在田埂上解决。办完事后，腰带尚未系好，面前忽然突起一物，状如一只长毛小猪，飞奔而去。成璧感觉怪异，便疾步追逐。

这东西沿着小路疾驰，绝无反顾。成璧脚力不济，跑过大约半里地，便渐渐停下，东西也不知所踪。他正欲原路折返，忽见两位美貌女子缓缓碎步，循小路而来。其中一人红裳绿衫，翠钿金饰，相貌非常妖艳；一人淡雅素洁，素衣布裙，仿佛贫家女子，然而光采照人，姿色更为绝美。成璧疑心她们是一主一婢，却不敢开口询问。他本性喜好勾搭，故而徘徊田畔，无法成行。两女且行且聊，来到成璧逐物之处，贫女突然四顾而语：“姐姐昨日确系在此与情郎约会，今日如何不见他的身影？可知他并非守约之辈。”

富女微笑不答，徐徐说道：“你莫要饶舌多嘴，我适才远观，好像看到这家伙鼠窜路旁，丑态毕露。料想又是被路人追赶，说出来我都替他害臊。”贫女大笑，急摇纤腕制止：“你还是别说了，追逐之人尚在，倘若被他听到，岂非更令姐姐无处置身。”言语之间，两人渐近成璧身前，美目流转勾魂，许久才缓缓走过。他虽然尽量侧身让路，无奈田垄狭窄，佳人娇香四溢，鼻尖领略实多。纵然是正人君子，此刻也会情不自禁，何况两女又回眸掩笑，丝毫不作羞涩姿态，愈发令人销魂。女子既去，成璧仍呆立原地，车夫久候不至，循迹而来，见他痴如木鸡，不禁窃笑，急忙催他回转，准备驾车启程。

成璧托言道：“我身体略有不适，暂且在这安顿，明日再走，亦无不可！”车夫认为还没到打尖住宿的时候，成璧反复坚持，车夫只好同意。两人就近在村镇找家小店住下，成璧不吃不喝，独自踯躅田垄，想再遇两位佳人，然许久杳无踪迹。日将薄暮，忽见富女独行走来，成璧惊喜道：“美人到了！”陡闻田间稻秆簌簌作响，一位黑衣玄冠、侏儒短小的男子，自茂丛中闪出，径直上前拥抱富女：“本来约好中午，现在已是傍晚，你不会怨我负约吧？”富女似乎颇为不悦，挥袖道：“你不念我，莫非就没别的人想我了？（子不我思，岂无他士）！谁稀罕！”男子笑道：“你就别大言自夸啦，目前可没别的人'褰裳’来找你。”

富女手指成璧，瞪视男子：“这位不就是吗？你真是个狂妄的傻子（狂童之狂也且）！”男子闻言，掉头一瞧，立即骇然道：“怪了！怪了！何以逼人太甚！”神情慌张地钻进稻田，瞬间不见行踪，成璧也无疑虑。富女以翠袖相招，他欣然相从。女子走进茂密的庄稼地，他也尾随而入，里面似乎别有洞天，重楼复阁，画栋雕檐，不见翠株绿叶。成璧怪而询问，富女笑道：“只要有好地方栖身就行，你又何必管它房舍从哪来呢？”随后在床榻上摊开锦被，铺设绣枕，“解衣为欢”。她肌肤柔腻，神态娇媚，成璧虽数次游逛风月场所，却从未接触过这般令人神魂颠倒的女子。

完事后，富女追问道：“你因何事路过这里？我观你面目清秀，并非像是牵车经商之人。”成璧说明回乡缘故。富女笑道：“你是已经定亲？还是先择后娶？”成璧坦然道：“尚无所聘，回乡再行筹谋。”富女又笑：“回家再如何挑选，也不过是些蓬头黑面的女子，怎能与你相配！如能付我千两银子，我必能代你寻觅一位佳人。不知你囊中本钱是否足数？”成璧极为欣喜，叩问究竟找谁。富女答道：“正是我的女伴。她夫君不幸早亡，孑然无依，乡里恶少又频频打主意。她若能嫁你，不仅能免受饥寒，我也不用再忧心牵挂。”成璧既已迷失其中，自然不计较要价高低。他暗自盘算，卖掉衣服行李，不难凑足银数，所以爽快答应。

“我同你初识欢好，你却不顾自己，介绍旁人给我，该不会是想以此引诱我吧？”富女摆手道：“不然，我天性放荡不羁爱自由，无法困守家中，且不耐寂寞，常有外遇，又不能操持家务，你能安心娶我给你戴帽？她如相嫁，我尚能凭亲戚的关系时常来往，和你仍可保持一丝瓜葛。只要你不喜新厌旧，我便已深感庆幸。”说完催他起身：“旁观者正怒目相视，你且先回，给我两天时间，则好事可成。”成璧起身整衣，举目四望，楼宇为之一空。不但衾枕床榻化为乌有，立身之地也变成田埂，他不禁大骇，女子早已不知去向。成璧猜测她或是妖物，然血气方刚，贪恋女色，也就不以为虑。

归途日暮，他瞥见许多本地人张弓持械，仿佛在追赶什么。过去一瞧，原是一只毛色深黑的母狐狸，正在丛莽间跌撞奔逃，后面猎犬群吠，形势非常危急。成璧心生怜悯，趁众人未到，取石投犬，猎犬稍稍退却，黑狐狸乘隙遁走。成璧并不知它是白天所见的贫女，待众人赶上，他早已远去，遥闻乡人言语：“这畜生初来乍到，十分温驯，屡次将要抓获，奈何又让它逃了？”成璧暗自发笑，也不在意，回店鼾然熟睡，次日仍托病无法赶路。用过早饭，他又到田间守候，富女如约已在，她高兴道：“你果然是个守信之人！非但钟情，且正直不疑，妹妹嫁你，确实选对了人！”随后询问银子是否备好，并主动减免二百两。

成璧大悦，约好明日交钱。谈妥后，他想与女子欢好，富女推辞道：“你姑且留点精力给你妻子吧，莫再让人说我生性狂荡。”回到客店，成璧倾囊计算余钱，由于半路已花去十之三四，不得已只好低价售卖随身货物，又典当衣物。所幸地处通衢，货物容易脱手，拮据整整一日，勉强凑齐，自己已是囊空如洗。车夫原是雇来的，先前给足车钱，他也不管这闲事。翌日傍晚，成璧因银多难以携带，只身赴约等候，伫立片刻，果见两女同来。贫女仍素衣布裙，见到成璧，脸色微红，好像做过惭愧之事。成璧以为她是害羞，也未在意。富女让两人相互交拜，戏谑道：“好儿子好媳妇，回家要好好侍奉母亲。我年老体弱，再也忍受不了旁人的谤骂。”三人忍不住相视大笑。

富女别无所言，吃笑离开，成璧赶忙唤住，要她到客店取钱。贫女笑道：“郎君难道还担心银子生不出翅膀？回去看看，床头早已空无一物啦！”成璧还不大相信，扶女同归。贫女又笑：“《诗经》上有'叔兮伯兮，驾予与行’之言，我们现在不正是这样吗？”回到客栈，天色尚明，但旁人似乎并未瞧见贫女。进入客房，打开包袱，外边密封如故，内里确实空无一物。成璧始信贫女所言，但也毫不惊怪，置酒和她共饮。贫女喜爱玩笑，一言一行，总让成璧笑得直不起腰，店内客人闻知，还以为他是染上癫疾。两人饮至二更，成璧微叩身世，贫女吞吐支吾，似乎不愿说，只是笑道：“你请客却不备饭菜，莫非认为我不懂味道？”

“告诉你，我们并非吃小孩的鬼子母（护法二十诸天之一，专吃人间小孩，被佛法教化后，成为专司护持儿童的护法神，又称欢喜母或爱子母），而是食人精气的鸠盘荼（俗称冬瓜鬼、瓮型鬼，佛书中称这种鬼食人精气，主梦魇）。你既然害怕，何不远离？”说完拍手大笑，成璧也为之欢欣。两人相携而起，情到深处，“罗襦偷解，画烛羞吹”，其中欢乐，固不可言。清晨起床，贫女疲惫道：“料想你囊中已无余资，而此去犹近千里之遥，你如何长途跋涉？且我身体娇弱，经不起车马劳顿。不如我自行先回，你也可脱减牵累，怎样？”成璧以为她还在开玩笑，便假装答应，听其自便。谁知贫女掀帘而出，眨眼不见形迹。

成璧坐等许久，不胜惊惶，再到田间守候，也没见到富女，只得沮丧回店。车夫悬车数日，不肯再留，于是启程上路。成璧的钱财用完（资用乏绝），行色狼狈不堪，再不敢如从前一般摆阔炫富。他日夜兼程，母亲因提前收到长子的来信，故与某家订亲。某氏女刚自关中返回，相貌绝美，嫁妆丰厚，由其堂姐主婚，两家很快谈妥。成璧闻讯大喜，然而他一路浪荡枉费钱财，母亲和嫂子颇为不悦，遂不想速办婚事。迁延年尾，兄长又来书信，并寄回百两白银，成璧这才得以顺利成亲。当晚洞房，新娘的容貌，宛然熟识，正是客店中与他春风一夜的贫女。成璧大惊，究问缘故，她才自陈原委。

“我们姐妹俩都是狐狸精，她住燕南，我居陇右。当日我偶到她那游玩，蒙你垂顾，不觉动心，但又不好意思自己出面，便让我姐先和你接触。如今能有幸嫁你，望你莫要因我是异类而拒绝。”成璧愕然，始悟从前见到的诡异现象都是狐狸精所为，只是自己堕入其中而不自知罢了。他又问：“你我既已结为夫妻，何以后来你独自偷偷溜走（何竟潜逋）？”贫女答道：“我担心自己来历不明，恐引你亲戚和乡邻的猜疑，所以不敢和你同行回家。如今明媒正娶，不会让人起疑，我们不就可以永结同心了？”成璧还是疑惑：“为何你昔日朴素，现在却又那么奢华？”贫女答道：“但凡狐狸所用物事，都是凭法术从人间摄取而来，故此奢俭会因地而异。”

“我曾修道终南山，所居地方非常荒野，所以穿着简朴。托你的福，我现在才能穿得这么华丽漂亮。你剩下的钱犹在箱内，我姐姐丝毫没动。”成璧不以为然，贫女即刻起身打开箱子，白花花的银子充斥其中。仔细验看，果然是当日封存之物，成璧大悦，贫女却感慨道：“为这数百两银子，以致耽误你我半载欢好。我初见你时，就知你重色轻财。担忧你在路上霍完钱财，回家定会招惹长辈憎恶，将来亦无以营生。所以便和姐姐合谋商议，把你的钱暂时弄出，且存我手。便是为了等今天这个好日子，再把钱送还给你。”说着交付钥匙：“敬以完赵，望你善自经营。毕竟不能依靠兄嫂一辈子。”成璧闻言，感悟良久，连声向她道歉称谢，也不无埋怨地讲述自己沿途艰窘的境况。

当晚，久别胜新婚，春色旖旎，情意缠绵。翌日一早，新娘与亲朋见面，大家都称赞她像画中美人。贫女善持家务，成璧也变得忠厚谨慎，用积攒的银钱在街市开店，获利颇丰，富比兄长。富女常来探望妹妹，也间或与成璧叙说阔别之情。其后，贫女连生两子，忽然有天辞别，欲回陇中。成璧坚决挽留，她腆然道明真相：“我们狐狸和人同居，都会采纳人体精气，用以滋补自己，所以我们寿命久远，能够修炼得道。”

“我和姐姐最初遇见你时，原本打算以我为饵，引你上钩，吸取你的精气，图谋你的钱财，并非真心想和你成亲。后逢我被猎狗追赶，幸得你出手相救，我因此铭刻不忘，改变想法，真心嫁你，携手伉俪（曲成燕婉）。至今数年，诞下两子，虽然报答了郎君的恩情，但我前修尽弃。我现在必须回山存养，重新修炼，无法再在人间久留，望郎君千万莫要以我为念。”说完，富女登门，两人结伴离去，不复出现。成璧始悟当日所救的黑狐狸正是自己的妻子，由此戒杀，也不续娶，最终活到六七十岁。

作者文末留言：狐狸精中竟然也有像无盐那样的丑女，实在奇怪！贫女却是狐中徐吾，凭借旁人的力量，得以成为贵妇。狐狸既然狡黠无比，奈何还要费尽心机地去仰仗他人呢？待看到文中有“奢俭因地而异”一语，始知所谓的富女，也是依靠谋取别人的钱财而富，岂会仅有贫女这样的穷狐狸？人世间不也正是如此，狐狸和人相比，不值一提啊。

----------------------

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于成璧】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