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老师

我最难忘的老师是我初一初二时的班主任沙永柱老师。沙老师高,瘦,眼睛大,平日烟不离手,也嗜酒。生气的时候额头和脖子青筋毕现,瞬间嗓门就能提高到八度以上,连最调皮的男生也会被吓得噤若寒蝉。

然而我从来不怕他。他教我们语文。那时候的我作文不错,很得他的宠爱,有时候难免恃宠而骄伙同别人作出些出格的淘气事,因为有我参与,沙老师从未真正恼过。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续写张洁的《小桔灯》,我洋洋洒洒写了十一页作文纸,从课文结束,一直编排到解放,爸爸回来了,妈妈的病也好了,一家人终于团圆。妈妈做好一大桌子菜,招呼那父女俩和前来道贺的亲友:“大家快来吃饭吧!”

我的同桌平日是我作文的忠实读者,每次写完他总第一时间拿过去看,美其名曰“参考”。同时他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此时他说:“你要是能照我说的改一个字,我才真佩服你!你要改了,我就趴地上学狗叫给你看!”

我才不屑于他的佩服,可是对于他趴地上学狗叫却有浓厚的兴趣。于是说:“好!一言为定!你说哪个字吧,我改!”

他促侠地笑了:“你就把‘饭’字改了,改成‘屎’字!”

前后左右的同学此时也都凑了过来,看看他们的眼睛,一个善意的都没有。

我是一言九鼎的人哪,此时怎肯示弱?不改也对不起周围等着看热闹的人,是吧?于是借了橡皮擦掉“饭”字,依言改了。心里想着,等交的时候再偷偷改回来好了。然而我一转脸就将此事忘了,等作文本发下来一大帮人抢我的作文本看老师能有什么评语骂我时,我才惊醒过来。

谁知翻开一看,沙老师只是将那个“屎”字划掉,重添了苍劲有力的“饭”,另在空白的地方写了两个字和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淘气!那篇作文他给我的分数,是我写作文得过的最高分数95分。让那帮想看戏的人郁闷不已。

或许是天生有阅读爱好,我看到有字的东西就想看个仔细,但沙老师不允许我乱看。班里那时订有《故事会》《垦春泥》《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书都由他收着,他只让我看后两种。另外两种他不让我看,说看了对我毫无用处。但别的同学看什么他就不管。大家知道老师偏爱我,想看书时就托我向他借。他总要问清楚是不是我自己看的,说是,他必定不给;说是旁人,他连名姓都不问,直接就给了。我为此心里还隐约不高兴过。

他的宿舍里有好多中外名家小说,也有《十月》《收获》等期刊,都是他极力让我看的。有的大部头我看不懂,难免发怵,不想看,他就说:“看不懂也要看!看着看着就懂了。等你慢慢长大,理解力更会不同,到时你再看,你会发现现在的肤浅。”所以,如果说我现在读书还算有一点点品位的话,那真是拜他所赐的。

他同时又很爱惜书。怕我将他的书弄丢或弄坏,就让我去他的宿舍看——我现在的记忆里,就是不分阴晴晨昏,他都在宿舍里和他的酒友杨老师一边喝酒一别红着脸口若悬河谈天论地。桌子上摆的,无非是油炸花生米、蒜茸拍黄瓜或是西红柿拌白糖之类小菜。我坐离他们远一点的地方看他指定的各种书籍,吃他常年备着的葵花子。他们与我,常常两两相忘,各不相扰。

但有一次,两人喝着喝着,不知道怎么说到他们眼前的我来了。沙老师指着我对杨老师说,这小孩,内秀,好好培养,以后能成作家。杨老师看着我,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点头。 其时我正读完一篇黄蓓佳的小说,听了这话,一时竟呆住了,也有点小喜悦————爱读书就能成作家吗?那么容易吗?

读书的时候,遇到不懂的,一般跳过去。但一时好奇问他也是有的。有一次就问:处女作是什么意思?沙杨两位老师异口同声说:“就是第一篇发表的作品。”我恍然大悟:“哦!处女就是第一的意思啊!” 两位老师对视一眼,笑了,沙老师放下酒杯,举起手掌停在半空,斟酌着说:“不是不是,处女就是,就是还没结婚的女孩子……”我一下就明白了,说:“我是处女,我们班女生都是处女,对吧?”两老师笑着附和,连说是是是。

沙老师没有女儿,只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儿子其时正上初三。有一次他问我:“你要不要做我闺女啊?”我想了想,觉得做他闺女除了可以多读书之外也没有别的好处,我又不喜欢他喝酒时脸红红的样子,就断然拒绝说:“不要。我自己父母会伤心的!”

然而沙老师是真像父亲一样关心我的。上了高中以后,他还经常向妹妹打听我的情况。问我妹妹我现在是不是还那么瘦,问我怎么不去看他。每次听到妹妹说这些,我都心里一动,含糊地笑着说有空去看他,却又并没有去过。

直到妹妹大学毕业做了他的同事,有一天因为有事找妹妹,我才再一次踏进母校的大门。

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和妹妹交待完事情,对要送出来的她说:我去看看沙老师,你忙你的吧。我一个人去。

我走到沙老师门前的梧桐树下,突然听到他在屋里剧烈地咳嗽,就停下来,想等他咳完再进去。

那天月亮很大,如水的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倾泻下来,打下一片一片的暗影。不时有一两片树叶飘落到我脚边。我站在斑驳的树影里,听着十多年未见的老师隔着一扇门咳嗽,一时伤感,禁不住泪落如雨,突然失去了叩门的勇气。

是的,我一事无成。不仅没能像老师期望的那样成为作家,连最凡俗而烟火的生活,也过得磕磕绊绊,不如人意。 我想让老师看我最好的样子,不想他为我担忧或伤神,可现在的能跟老师说什么呢?

我就这样隔着门听着老师咳嗽,一边流泪一边心里发誓一定要好好的,当自己可以笑着面对老师的时候,再来看他。好在岁月正好,日子还长。

第二年盛夏的某一天,我在家旁的堤下陪侄儿玩耍,有三位从前的老师骑车从堤上经过。我与他们打打呼,问他们干什么去。他们说刚从沙老师家回来,沙老师昨天去世了。

我像被突然抛进了一个无人的荒野,又像一条被狠狠甩进沙漠的鱼,满心疼痛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有一霎那的恍惚和晕眩,赶快蹲下身来扶住要跑的侄儿。

然而我并没有哭。在不明真相的人面前,哪怕是教导过我的老师,我也连伤心都找不到理由。

匆匆与老师们告别,我像一头困兽走来走去。转瞬之间心里就有一千种念头闪过,却又抓不住任何一种念头能让我安静下来。

那天晚上,我为什么没敲老师的门呢?或许老师就是把我当女儿一样,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有出息呢?还有更早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答应做他闺女呢?如果我答应了,或许我们就是一对最完美的父女呢?

可是,现在所有的假设和如果,都是我一个人的事,需要做出呼应的那个人,再不会表达同意或否决了

我心里知道,纵是千年盛筵,也终有散席的一天。可我们这排席还没开始就散了,终究太不近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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