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秀全丨一担岁月
一担岁月
文/贾秀全 摄影/崔桂林
镇上老宅里至今还保存着三口缸。算大缸年岁最长,资格最老,按说是父母结婚时的家传,它究竟什么年份走进我家已没有人说得清楚。这口缸,土陶质,高及腰部,有裂缝但盛水无碍,外饰纵纹,口腹开敞,底部内敛。没有通自来水的年份,水缸是户户家庭必须配备的家当。我们家当然也是。用上自来水(深井水)后,由于供水并非24小时不间断,它的功能虽然打了折扣,但蓄水还是少不了。那时喝水拿舀子舀了就喝,水,清冽、甘甜。煮粥,稠粘,爽口。那些年喝的是直饮水,现在却变成奢侈的向往。
担水起初是落在父亲肩上的。待到我们姊弟超过十二三岁,就要轮流抬水。我记得十四五岁自己就一人挑水了。我当时没有计算过从洋井把水担到家中的距离。现在看来也就是三百米上下。那时候感到这段路走得不轻松。也不是可走可不走。好在一路的陪伴倒有几分景象,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都如此往返,雇佣专业挑水者往自家送水极其个别,比如实在没有劳力的和孤寡老人的人家。当官的人家一般也不舍得花上一角钱卖一担水。饭店、食品厂用水也是职工兼职挑水,一路上你来我往,轻担让重担,朝朝相见,插肩一笑,邻里融洽,谁也不比谁高,自然谁也不比谁低。
全镇人众星拱月的那口井,就是以上提及的洋井。曾是各家各户水缸里的源头。怎么叫洋井的呢?与洋枪洋炮洋油洋火洋夷子怎么都姓“洋”呢?话说,1824年英国工程师阿斯普丁获得第一份水泥专利,标志着水泥的发明诞生。十九世纪初,水泥传入中国时叫“洋灰”。清末状元张骞担任民国工商总会会长,他通过招募股东在南到长江口北到灌河的江苏沿海一带成立公司废灶兴垦,在本地的泰和盐垦公司于民国八年(1919年)宣告成立。民国十一年(1922年)公司掘洋井、建公园,既满足公司高层的生活需要也兼惠民生。据镇志记载,井口护围周长3.65米,直径1米,深7米,井底通向地下有钢管十多根,钢管深入地下500米。整个洋井底阔口窄,呈倒圆台形。由上海工程技术人员开凿。造价一千一百零五元九角二分八厘。鲁迅1924年在北京买了一套标准的四合院花一千元大洋。这口井比北京一座四合院还多花费大洋一百多。井壁由砖石用洋灰(即水泥)砌成,与本地纯粹用青砖砌的小井在深度、材质、规模上无疑属于高大尚,故称洋井。洋井开凿在夹河(该河南北与串场河相接)边上,在泰和盐垦公司附近,那一片当时有祐圣观、三元宫和基督教堂,到我们记事时,洋井已沦落在一户刘姓人家的院内,上述古迹全无。全镇讲究的人家到此汲水,也有从串场河里挑水吃的,河水与洋井水自然不是一个级别,河水需要打矾沉淀饮用,洋井水完全可直饮。因此,一年四季从早到晚这里川流不息。最难的是夏天用水高峰和数九寒天汲水。那时把汲水叫“刮水”,吊桶下到井底,最多也就刮到半桶水,典型的竭泽而渔,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乐此不疲。
汲水和担水的工具有吊桶、水桶、扁担及系桶的绳索。汲水时,常会发生绳断桶坠的“事故”,吊桶落在井底,影响担水时间不算,捞起来很是麻烦。得瞅准机会用系有铁钩的绳子系到井底反复试捞,打捞吊桶类似讨圈或钓鱼的游戏,一半运气一半技术。井口到井底7米深,吊桶孤独地落在井底,或侧身或倒扣或歪斜,水位低时看得到,摸不着,完全没有规律。钩住了桶环(有时桶箍)就小心翼翼往上提,生怕滑落,再次落下的情形也时有发生,提了上来就欢天喜地。也有人偶尔下到井底打捞物件清理杂物,用麻绳捆在腰间,上边的人慢慢放下绳子,据说井底冬暖夏凉,四季恒温,可有胆量下去的人我只见过一个。是个哑巴,住北街小楼巷口,祖籍兴化,兄弟四人来镇上讨生活,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但全镇人都晓得有个“挑水的哑巴”。哑巴瘦削、精明,成天肩上搭一块缝制的垫布,套在脖颈周边,是为减少水担对上衣肩部的磨损。夏天赤膊,只穿肥大的短布裤,不息担子,左右肩可以自如转换,经年累月,肩胛处磨出茧长成瘤,这种标志一看就晓得是靠扁担吃饭的市民,就像看看人的手掌就可以判定是不是拿枪的士兵一样的道理。哑巴专门替人家挑水,卖钱谋生。一担水卖一角钱。水倒不用花钱,卖的是力气。也有不收钱的,比如我有一个叔伯舅舅,在食品站杀猪卖肉,哑巴经常挑来水就在我舅家喝酒吃肉。舅舅的一举一动他都心领神会。他们相处得很默契。我的表姊弟因为堂舅有这么个哑巴朋友,几乎不用操烦挑水的差事。
挑水的扁担有竹、木两种。毛竹的质轻、片宽,担起来省力气。但脆,宜断。桑树扁担质重、柔软、经用。我比较喜欢桑树的。在我一人单独承担起挑水任务的那段岁月,我感觉到自己长大成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那个年代没有成人礼仪,成长评分靠自己心里度量,成人仪式靠自己给自己举办。
从井底把水打上来需要吊桶。吊桶是白铁皮做的。一般呈圆柱形或圆台形。桶口有钢筋包裹以加固。桶脚留有抓手。吊桶在井底和井壁的丁丁东东的撞击中体现了顽强的生命力。吊绳在摩擦中由粗变细、变毛,薄弱环节会被打上疙瘩,疙瘩在吊桶提运中握在手里把滑,在寒冬腊月中给冻僵的手助一臂之力,就像纤夫拉纤时泥地上踏到一块垫脚石把滑稳实。
这些物件如今都烟消云散。退出历史舞台的东西谁在乎它的存在?就是我们家里除了象征性的水缸以外,父母一死,大姐率领我们对老屋来一次大扫除,老人的衣裤鞋帽变成一缕青烟,坛坛罐罐杯杯碗碗清了不少,捡破烂的在垃圾池收而纳之,它们流向何方我不得而知。
前不久我回趟老家,走在曾经的担水路上,追寻当年的体验。记得,走过鲍家的老房子就沿夹河边泥土路往北。鲍家的房子很老庭院很深,有几分神秘。都说老宅里多有狐狸,有点木地板下还有火哧溜(蛇)。会不会跑出来呢?夹河边有密密的林木,是为了护坡也为绿化,什么杂树都有,刺槐桑树构树楝树皂角树等等,夏天走在这条土路上一片阴凉。对岸的一棵皂角,是个百年老树。树下有水桥(码头)通到河里。
由洋井担水到家要过一道桥,架在夹河上的石桥,名叫通济桥。全镇似乎没有人叫它的大名,都一律称石桥,只有桥拱额头和镇志上写了大名,我也是后来注意到的。石桥建于明末。清乾隆年间重建过一次。桥呈拱形。整座桥梁没有用一个榫头,通体是青石磊砌。桥侧有栏杆和石板护栏,护栏外约有二十公分宽的飞檐。两侧各嵌石头雕刻的龙头一对。据说龙头有吸水功能,再大的洪水也不会淹过龙头。我们常常走护栏的外侧飞檐从夹河的东岸到西岸,或西岸到东岸,桥下是河,汛期水流从南向北,送粮装草运粪肥运蔬菜的船来来往往,孩子们抓着扶栏侧身走来走去,消磨时光,寻找乐趣,比较胆量。从远处看石桥桥拱,犹如泰山的南天门。南侧联曰:司马壮怀题柱去,石公高谊授书来。北侧联称:虹跨长空称利涉,梁当孔道镇珠溪。石桥好古,当然也美。挑水经过却颇费周折。上桥比走平地吃力,下桥也不见得轻松,得时时提防水桶底部与石阶碰撞。
下桥走一段石板路,在王艮祠堂门口住了一户疯子。独间。门朝南。一个人,女的,个高眼大,性温顺,不叫人害怕,时常坐在门口织毛衣,不是毛线,是手套拆了的棉线。她自己对自己说话,对过往人员一般不予搭理。他的夫家是开南货店的,国共“拉锯战”的时候丈夫去了泰州,再也没有回到她的身边。她也没有孩子。自己陪伴自己走到终老。对面是王家豆腐店。公私合营后豆腐店的作场集中到西街,这里完全用于居住。一个眼角长了一块痣的杏槐常常在门口进出,有人说是美人痣,为什么叫美人痣呢?我不知道。那杏槐倒是五官端正,眼睛有几分迷离,人也温和,与我大姐是小学同学。去年我与大姐回去路过王家,大姐喊“杏槐”,她木然,完全不认识的表情。大姐问,记得我吗?她点点头,也不出声。据说她嫁了县城(七十年代还不叫“市”)的一个公交司机,生有一个女儿,呆不惯婆家,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后来索性回住娘家,父母早驾鹤西去,她就独守在老房子里。丈夫有时候来送点东西,陪她吃顿饭,默默对坐,踽踽而回。
这里究竟有什么魔力让她离开夫家(其实就是自家)的温暖而孤独地守着娘家的老宅呢?且一守就是四十多年,守去了青春,守到了老年。我和友人冒着细雨穿行在老家的街巷,王家豆腐店大门紧闭,一摞青砖码放在屋檐下,不见杏槐踪影,屋子经过逾百年风雨,确实需要休养生息,杏槐恐无此实力,老屋何去何从真的说不清楚,也许那一天它会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坍塌下来?杏槐还能坚守多久呐?
左拐到北街。过机面店进大楼巷。蔡锷家那棵上百年的腊梅从高高的青砖围墙上伸出来,寒冬里,一树的清香把我送出老远,肩上似乎就轻些,人也提了精神。哦,秀色可餐,香味提神。出大楼巷就走滩子边,离家越来越近。一担,两担,三担……岁月在流逝,肩膀在变硬,品读着生活的多姿,品尝着生活的原味。现在的孩子无法体会挑水的滋味,用水哗哗来,节水靠宣传。我至今对水保持着敬重,不敢铺张浪费。家中洗脸洗菜淘米的脚水用于浇花或冲厕。这种养成源于少年时有过汲水和挑水的经历。我无意赞美苦难的岁月,但人的劳动观价值观的养成恐怕一打说教不及一担岁月。
洋井大概消失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时我已经离开家乡十多年,我不知道它为何走到末路,有几种说法:一说是某年,一支华东石油勘察队来镇上勘探石油,钻在伍佑港边打下去,油没发现,探得一处泉眼,预计泉水储量颇丰,跟镇上交涉,如果贴补一点费用就把管道留在这里作为深井取水口,不知何故,没有谈拢,勘察队拔了管道开拨到别的地方,泉眼虽然封了,渗漏不可避免,水源与洋井同出一脉,自此洋井渗水越发艰难。二说是夹河填河变路,水系受到破坏,处于夹河边不远的洋井失去了河水的渗透补充。不管怎么说,洋井的功能丧失已经既成事实。后来镇上在板桥口钻了一口更深的井建起自来水厂,洋井枯竭寿終。故乡人津津乐道的洋井被填埋,同时被填埋的还有古石桥和夹河,这引无数人唏嘘。
怀念洋井的人特别是远方的游子回家往往到此寻踪,我那天去了,在初夏的雨中。刘家已不在这里住,黄先生是刘家人的房客,在家装,天井里建材杂乱不堪,洋井的原址铺了方块水泥砖,井口的形状依稀可辨,在旧址南几米处有一口小井,盖了一顶白铁皮盖子,打开一看,半井的水,幽幽的泛着亮光。自来水已然普及,凿这口小井是为什么呢?从黄先生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甚至有点吞吞吐吐的话语中,我剖析出一二。存续近百年的洋井,算得上一口老井,大凡老的东西都有护佑的神灵,处置它,可不能随随便便,除非你把它妥帖地加以迁移以示它仍然活在世间,小井竣工之日想必鞭炮齐鸣焚香燃烛花果祭奠。这倒是这次探访的意外发现。井还在。在,就意味着它的灵魂落在这里。它搁着游子的乡愁,藏于人们的记忆里。
然而,我心里还是不由得问自己,没有真实遗存的古迹在地方历史文化的长河中能够泛舟多远呢?
2018-5-3晚于盐城搁笔
5-14晚修改毕
作 者 简 介
贾秀全,男,汉族,江苏盐城人,1962年4月生,研究员级高级政工师、正高级经济师。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盐城市作协会员、市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著名行走散文作家联盟成员,自媒体《行参菩提》签约作家。1984年始发表编史论文,有通讯、散文等作品散见于国家和地方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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