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灶前房修行/陈怀生
昔时,家乡每家每户,都会在两个地方设置祭坛,一是厅堂中堂的“天地国亲师神位”;二是厨房里的“九天东厨司命府君神位”,百姓称其“灶王爷”。
我1945年3月8日来到人间后,祖母和母亲就耐心、严格地培养我对灶神爷的敬畏之心,她们那种认真负责的神情至今不忘。
在樟树城乡,做饭的地方不叫厨房,而是叫“灶前房”。20世纪70年代之前,我家的灶前房,一直设在住房的后厅。灶前房里砌一座带烟囱的大灶,这种灶既有前锅又有后锅,前锅炒菜做饭,后锅烧水供一家人洗脸洗脚。灶口前放置一块麻石墩供烧火人坐。灶的一侧是风箱,风箱的出风管与灶里的铁栅(炉栅)相通,拉动禁制风箱就有风吹进灶里,火苗就蹿起来。母亲和姐姐烧火的时候多,听祖母的口令,随时调整左手拉动风箱的速度。祖母有时喝道“火太大!”母亲或姐姐就用火拑夹一些灰将燃着的柴草压住,这样火焰就小了。
祖母目不识丁,她连名字都没有,我祖父叫陈润元,大家都叫祖母润人,村里人知道祖母姓杜,却没有人知道她在娘家的名字。但她不仅掌管全家的经济财物,还掌管灶前的锅铲,是家里铁定的掌勺人。她站在灶前,轮番使用带长木把的锅铲,放在风箱上的硬木枮板,菜刀,锅刷。掌勺者手艺的好丑,决定着餐桌上的味道。因此,祖母是厨房的主宰,我们敬仰祖母,祖母敬仰灶王爷。
八岁那年,我要上学启蒙,祖母郑重地将我叫到灶前,要我看着她做“发蒙饭”,这是樟树河东一带的古老风俗,小孩第一次上学,家里要为孩子加餐,这餐饭叫做“发蒙饭”。祖母身材高大,她弯着腰炒菜,我在一旁问,“婆婆呀,这灶矮了,加高些不好么?”祖母微笑着回答,“加高当然好,要钱啊,这顶灶已经被日本鬼子毁过三次啦!”
姐姐曾经告诉过我,日本鬼子虽然没占领清江县,却三次入侵樟树镇,我家离樟树镇很近,每次都遭到不同程度的骚扰,灶前房里原来有一口用整块石头开凿的大石缸,被日本鬼子砸烂,现在用的是陶瓷水缸;碗厨是祖上传下来的贵重物件,也被鬼子损坏得很严重,一直没法修理,只好将用着。祖母和母亲对日本鬼子的憎恨非常强烈。1951年,乡政府号召村民捐献飞机大炮,我家里没有现钱,祖母就对母亲说,“妹仔(我母亲的小名)把那几块现洋(银元)送到乡政府去捐,决不能让鬼子打进来!”母亲遵照祖母的指示,撬开房间的地板,挖出一只小瓷坛,将四块现洋取出来,由母亲送到了乡政府。
不久,祖母听聂根芝乡长说,要组织村民做些经留的食物给抗美援朝的战士吃,当时多数村民做干萝卜丝。祖母却叫父亲买来一条三斤多重的大鲤鱼,我高兴得跳起来,断定祖母要为我们做她的拿手菜——红烧鲤鱼。没想到,她将鱼洗净剖好后,挂在钩上,还在锅里炒盐,没有烧鱼的迹象。母亲告诉我说,“伢崽,婆婆炒盐是腌鱼,要把这条干鱼送到外国去……”我毕竟太小,不懂得祖母的情怀,对祖母说,“婆婆呀,这么大的鱼多好吃!”祖母不像平日那样慈祥地回答,“伢仔,婆婆是要把这条干鱼送给兵古佬吃,让他们崭劲打仗,莫让鬼子再打进来……”祖母和母亲称战士为“兵古佬”,一直没改过来。祖母不晓得什么大道理,但没忘记日寇带来的灾难,晓得没有国家的安全就没有百姓的安宁。祖母平凡的行为,受到乡政府的表扬,也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后来,尽管各种运动很多,但祖母对灶神爷的敬畏一直未变,她多次对我和姐姐说,“灶神是得罪不得的,是他保祐我们一家岁岁平安,有吃有喝……日本鬼子把灶神吓跑过,我已经把他老人家请回来了……”
据祖母和母亲说,灶王爷既掌管人间饮食,也要考察门户善恶,并在十二月廿四日这天,回天宫向玉帝禀报这家人一年的善行恶行。所以,人们如果想要祈福禳灾,便要对灶王爷恭恭敬敬,以取得他的好感,请他“上天言善事,下界保平安”。
腊月二十四叫“小年”,我们全家人在这一天格外忙碌,有一句话可以证明,“二十四,打扬尘,扒鸡屋,挑牛栏,清粪窖”。其实,这天要全家动员打扫清洁卫生,为干干净净过新年做准备。贴好对联、门神挂钱等。
这天,尤其会格外重视祭祀灶神这项大事。我家最重要的设施之一是灶前房里的灶,骑在灶口的烟囱上,有一段用石灰粉刷过。这天,父亲在上面贴一张红纸,红纸的中间写着“九天东厨司命府君神位”,右边写着“挑柴童子”,左边写着“运水郞君”。碗厨门上贴着条幅,上面写着“五味调和”几个字。吃过夜饭,洗好锅灶、碗筷,再清理灶前。祖母先搞好个人卫生后,再来祭灶神爷。她往清理干净的灶口里,扔一小块饴糖,然后挑拣几颗大粒食盐,放在灶口。祖母对着灶口默念:“灶神老爷呀灶神爷,甜的咸的都供上了,请你上天言善事,下界保平安……”原本放在灶旁风箱案板上的盐罐,已经放进了碗厨,却在上面放一小块“干鱼”(咸鱼)。放这块咸鱼是有深意的。樟树城乡有句谚语说“你莫喫(吃)哩(了)干鱼咸哩(了)口——多管闲事”,如果某人多事,就会受到指责:“你这是喫哩干鱼咸哩口,喜欢多管闲事。”在灶上放这块咸鱼,就是要请求灶神爷,您老人家莫无事节外生枝,只管向玉帝报告善事,多降福气保平安。第二天一大早,祖母要煮一锅咸挂面一家人吃,点燃火后,昨晚放在灶口的大颗粒食盐,就会因受热而爆裂,发出啪啪啪的声响。这声音会让一家人兴奋,认为这种声响,是来自灶神的佳音。辛劳的农民在与命运抗争的时候,除掉希望全家人健康顺遂,就是盼望神灵的护祐。在他们心目中,神灵是最公平的,这种虚幻的企盼其实是百姓的精神支柱。
我刚刚晓得点世事的时候,祖母就再三叮嘱,不得用灶火点香,不得拍打灶身,不得将刀具放在灶上,不得在灶前讲村话怪话、发牢骚、哭泣、呼喊、唱歌,不得将污脏的东西送入灶内燃烧等等,弄得我几乎没抚摸过家里的灶。腊月二十四这天,灶王爷要升天报告一年的情况时,祖母就带着我用条盘装着煮得半熟的鱼肉,自己做的糖片、薯片、糯米园子,还有一小壶自己酿的封缸酒,贴一小张红纸,摆在灶前,然后点香烧纸钱,放爆竹,跪拜作揖。祖母一脸的庄严,嘴里默诵着祈福的话,这就是樟树民间的祭灶标准仪式。
可是,祖母、母亲虔诚的祈祷好像没什么灵验。在我的印象中,家里的灶前几乎没有变化,祖母和母亲为谋划一家人的膳食,也一直处于焦虑状态。
我家的灶前房设在后厅,虽然大灶有烟囱伸到外面,靠灶台的墙壁上也开了窗,但为防止家猫、野猫、黄鼠狼之类的动物进入灶前房重地,窗子非常小,因此,这种窗户称为“猫儿窗”。我家的灶前房算是乡村较好的。也许是年数太久的原因,灶前房的板壁被油烟熏得墨黒,一到梅雨季节,就变成灰白色,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腐败味。同时,灶前房里还放置着潲水钵、水缸、碗厨,堆放着柴草和其它杂物,灶前房显得拥挤而阴暗。祖母常用有点无奈的口气说,这灶前房还是我嫁进陈家时做的,要是能改造一下就好,然而,直到1968年祖母逝世,我家的灶前房一直是原样。
母亲继承了祖母的掌勺位置,那时,虽然倡导“破除迷信”,但母亲仍然遵照祖母的习惯,对灶王爷的祭祀规格有升无减。我已经是人民公社农业中学的民办教师了,回家就见母亲眼睛通红通红,不断地用手擦,一问,才知道是灶前房的烟雾熏成的,赤脚医生警告我说,再不给你娘改善灶前房的环境,她的眼疾会越来越严重。我何尝不想改变灶前房的环境啊,头年,我向学校借了120块钱,就是想改造一下有近百年历史的灶前房,可是母亲不肯,她说决不能背着债改灶前房,更需要要用钱的地方多得很。为省钱,我自己经常上屋顶疏通烟囱,把里面的烟灰除掉。后来又到一家商店找朋友,请他将用过的包装纸给我,贴在灶前房的板壁上。这些措施,总算起到了一些作用。可是,没过多久,板壁上的包装纸就变色了,还一块一块地掉下来。原本平整的板壁变成非常难看,母亲叹息着,将所有的包装纸都撕下来。
1971年我结婚成家。1973年秋天,我母亲因肠道病复发住进医院,她在病床上说,“崽呀,今后进灶前的是根花(我妻子),你一定要想办法改进灶前,不能再省钱了。”母亲的叮嘱令我泪水滂沱。母亲身材也很高大,因长期弯着腰在灶台上忙碌,加重了腰病,长期的油烟熏染,她的眼疾越来越严重。1977年冬,家里的收入有比较大的提高,我们花了1600块钱,将灶前房作了一次较大的改造。母亲虽然身体不好,还是在改造后的灶前做了好几天的饭,事后她说,“这样改一下,是好多了,值得!可是灶前房实在太老,里面的气味难除,哎,有钱就好,把灶前房做好去……”她站在祖宗牌前默念着什么,虽然听不清内容,但我猜得到,她是在向祖母汇报,告诉我祖母灶前终于改造好了,让祖母在另一个世界高兴。也是在向灶王爷祈祷。1978年7月6日,我的母亲离开了人间。
这年,我从乡村中学调入市教育委员会,担任物理教研员。我不好要妻子传承每天祭灶神的风俗,但请她坚持小年祭祀灶王爷的仪式,妻子所在学校的刘校长,一次到教委开会时碰到我,开玩笑说,“陈老师呀,没想到你这么传统,要求我们黄老师继承老一辈敬灶神爷的习俗,难道是灶神爷保祐你们改造好了灶前房……”刘校长的玩笑令我啼笑皆非。
1998年,机关组织歌咏队,排练节目庆祝元旦,其中一个节目是合唱《走进新时代》这首歌。元旦文艺汇演,我们向全市教师代表献演后,心情非常舒畅,一回到家就告诉妻子说,“我积攒了二万多块钱,要对灶前房做一次彻底的改造,让你彻底摆脱烟雾的损害……”谁知妻子反对,我以为她是舍不得,因为之前我们一直过得很窘迫,直到1990年才有一张500块钱的存折,没想到她说,“不要再改造了,干脆在屋后做一间小厨房,你不是说母亲有这个遗愿吗?”
新千年这年9月,我家用了近百年的灶前房不再是“灶前房”,改成了宽敞的后厅。新的灶前房就做在住房后面,60多个平方米。灶前房不仅有明亮的大窗户,屋顶还安了许多明瓦,墙壁粉得雪白,水泥地面。里面还打了一眼“摇井”,灶前房不用水缸了,灶台贴了洁白的瓷片。碗厨是用瓷砖砌的,附贴在墙壁上,既干净又不占地。
妻子心满意足。但两年后问题出现了,因为屋顶盖的是陶瓷瓦片,烟囱中冲出的草木灰掉到屋顶,只要一起风,草木灰就从瓦缝掉到灶台上,甚至掉到锅里。为此,妻子动了许多脑筋,在灶台上撑一块塑料布,但塑料布很快被油烟熏得沉甸甸的,显得有随时掉下来的趋势。这种情况被朋友知道了,他劝我们将灶前屋的瓦顶改成现浇水泥顶。我觉得也只能这样才能克服灶前房的不足。我决定掀掉瓦顶,现浇屋顶。结果花掉20000多块钱,灶前房里不再出现草木灰了,可是,没想到由于过分密封,油烟很难外排,特别是阴雨天,灶前房里就烟雾缭绕,呛得大家咳嗽不已,鼻涕眼泪同流。妻子说,应该安排气扇。我有点不愿意,毕竟又要花一笔钱,还不知有没有效果。妻子这回显得不那么贤惠了,板着脸说,“好吧,日后你进灶前房尝尝味道,外面的事我来做……”我果真找借口做了两天饭,这天用辣椒炒肉,呛得我跳起来咳嗽,孩子们嘲笑似的说,“我娘天天被呛得咳嗽呢……”我非常尴尬,当时就下定决心,完善灶前的设备。
正准备买抽油烟机和请泥工施工,儿子却坚决地说,“不要再折腾了,干脆到城区买一套商品房,住的房间和灶前房都好得很……”
由于有按揭购房的好政策,2006年7月6日,我们全家从乡村搬进位于樟树市城区中心的江南华城小区,妻子特意请来我78岁的姐姐,让她来看看我们的新家。一进屋,妻子就直奔厨房,一看就惊呼起来:“呵哟嘞,这灶前房真明亮通风啊!”姐姐认真审视着,沉默了好一阵才说,“这灶前房好是好,就是冇有安灶王爷神位的地方。”
大家被我姐姐的话拦住了。正读初中的孙女儿在一旁插嘴说:“老姑妈,听我们村里的大人讲,老老婆婆和老婆婆都很尊敬神,怎么冇住到城里来……”
妻子厉声喝住孙女再说下去。
我抚摸着孙女的头解释说,“你老姑妈是要我们继承古老的文化传统。我们全家现在能进城生活,是国家强盛了,你们是赶上了好时代啊!”我说这话既是打圆场,避免孩子伤心,也是自己的心声。
2019-3-25
作者简介:
陈怀生,1945年3月8日出生,樟树市教委退休干部。江西省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苏家庄屋》中篇小说《罂粟》《戴上手铐的前前后后》及中篇小说集《天道地道人道》及三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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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行参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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