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杰英丨十四岁的爷爷做了人人羡慕的“车把式”
爷爷去世已十三年。今天我以平静的目光走进爷爷,梦里依稀间爷爷端坐在那张古铜色木椅里,向我们娓娓说着他的那些年的那些事儿。
三十几年前我乍记事起，爷爷微驼的身影总映在田地里或种或锄。微黑的方形脸膛在太阳光下泛着光亮，似乎汗珠儿滴进土地就能生根发芽。那一块井然有序，没个草芽的田就是我家的。从那时起我对勤劳这一概念有了认识，并对生生不息的土地从心底拥有蓬勃奋发的敬意。
我喜欢听身体健朗、精神饱满、历经岁月起伏的爷爷唠嗑，时高时低的声音像中国水墨画中葱郁的花蕊静静地绽放。融与自然的和谐本身就是最自然的风景，这幅画永远挂在我的记忆里。闲暇的时候爷爷端坐在他那古铜色的木椅里，俨然老师授课似的给我们讲他那过去的事情，爷爷手里常变戏法似的攥着几块糖果，我们就一本正经地围着他听书：爷爷的父亲太爷爷是私塾先生，身为长子的爷爷十四岁就出外做长工，手脚勤快、麻利，很快就做到“车把式”。太爷爷把撑家立业的希望寄托在爷爷身上，就是做在那把木椅上教爷爷之乎者也之类的孔孟之道。今天的爷爷也是那样试图教着我们，教着教着那神往的神色似睡着，我和小妹、弟弟们趁机溜玩儿去了。口里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可以说我们思想第一份营养来源于爷爷的之乎者也，扉页上是非善恶的启蒙来源于爷爷口中“关公义薄云天”、“岳飞精忠报国、秦桧遗臭万年”的故事。
爷爷会编制苇席，也会推拿手脚的扭伤。听说当长工时跟“老把式”学的。从此义务帮忙成了爷爷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老少爷们谁家娶亲总会抱来一捆苇蔑请爷爷编婚席，只有这时不拘言笑的爷爷脸上会绽开笑容而且来者不拒。爷爷编的席角不会轻易烂掉，他说功夫全在角上。首先精挑细选苇篾，浸泡在温水中，然后庄重地捧出工具箱轻轻着地，左手握起放在最上层的篾刀，右手掀起盖在上面的红布来回擦拭着，很快刀刃从刀尖到刀把闪出一道光亮，这时爷爷眼睛里会放出亮光，那是爷爷准备投身工作了。你看，蔑刀出鞘了，左瞄瞄刀锋，右瞄瞄刀锋，一条一条刮、剔、磨，一根一根的银条儿泛着白光在手中交织着、飞舞着，嘴里哼着“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的曲调，一天就能织成一条席。席角有爷爷自备的红布条，又喜庆又结实。从来不收一分钱，不带需要任何回报的狭私，唯一收到的是真诚一样的微笑，热情一样的感谢。这时我心中会油然升起一种虔诚的敬重---勤者，劳也，就是带着一颗虔诚的心尽心尽力去劳作，如此不管你在哪个领域，都会在自己的一角领地建立功勋，这就是中国劳动人民对“功”字的最好诠释！
前来编席或捏脚的人常和爷爷唠嗑：“你手艺这么好，咋不收点钱呢?”这时爷爷会不好意思地微微笑：“我是庄稼人，不是手艺人，举手之劳收啥钱呢!添喜就是添福，我心里乐着呢。”弟弟如果在旁就会学着爷爷的语调搭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爷爷立马绷起脸轻声呵斥弟弟：“一边去，大人说话乱插嘴。”
“是！”弟弟会一本正经地答应一句，一溜烟儿跑走。
“六零年过后，我给生产队喂牲口，草料里裹着麦瘪子、小豆粒小石窠舂成粉末，和着野菜叶一块儿烧成汤，一家人过活清苦却平和。再后来责任田到户，我自创禾苗套种，自然多收成些。老少爷们也随之，那会儿心里很是满足。看着粮食在自编的粮囤里小山似的堆着，梦里偷着乐呢!当时粮食便宜卖不了几个钱，每年喂俩仨牲口，一窝猪，到年可收成几千块。再说我儿子、儿媳吃着国家商品粮，不愁吃喝，我知足了。”
原来爷爷带着感恩的心把勤劳、仁厚编筑起自己的人生境界，并赋予生活的情趣。一如,谁找爷爷推拿找到立在我家门口的枣木色盆架，准能找到爷爷。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一动不动立在那里。爷爷说那就是个标记。架子下有个小盒放着团结肥皂，那是爷爷专用的。每次编过席或捏过脚，习惯性地洗手。肥皂把毛巾漂得干干净净，远远地飘着皂香，晾在木架上等下次用。我们小孩子是千万不能碰的——爷爷会严肃地虎着脸生气，眯着眼盯着我们：“你太爷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小孩家从小有规矩长大有格局。”
那时，我们仨就觉得这句话很受用，会神色郑重同时点头。再后来爷爷老了，腰也弯了，找爷爷的人几乎不见了，很长时间他失落地卧在那张古铜色木椅里晒太阳、打盹，偶尔有调皮的晚辈大咋一声：“大爷爷捏脚了。”爷爷会猛地睁开眼睛正襟危坐，四下瞟瞟，继而嘟噜一句：“你这毛娃诈我呢！”又歪着头睡去了，接着呼、呼、呼地鼾声扯起来，旁边枣木色盆架静立。
如今，农村今非昔比了，存村村通公路，家家立洋楼，门口候着小轿车。那小车屁股一溜烟儿去城里买几千块的大床，手脚胳膊痛，新农合医院按摩、手术。那种古老的生活方式已经淡灭，曾经知道它存在过，却已经忘记怎样的存在过。不知哪一日，夕阳的余晖下他双手平摊开，十指一前一后平行翻动着，终于一个蔑刀形状的小坑出现，他双手慢慢擎起蔑刀，举过头顶，缓缓落地，拂上土，像一个即将退伍的老兵向人生的信仰最后一次致敬！那么虔诚，那么肃穆，掷地有声！
九十一高龄那年爷爷去了。今天我以平静的目光走进爷爷：他这一生或辛酸或满足或平淡，而他对生活的那份执著、那份悠然是实实在在的，这就是平凡人生在平淡生活中的意义！从小到大我们被这种厚重并快乐的气息激励着、温暖着，一代一代传承着对生活的敬重和责任。它浸润着我们的思想，指导着我们的言行，这已够了！
作 者 简 介
齐杰英“无言”，蜗居于乡村，站立于三尺可爱的讲台，从小偏执爱好文学自然欣然凌然。零星作品见于报，刊物。县作协会员，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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