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向阳长篇小说连载之八:山林飞箭
山 林 飞 箭
文 | 熊向阳
齐氏发想起刚才的曲子来,忍不住兴奋的哼哼道:“不争他江渚停舟,几时得门庭过马?啊呀呀……”神情极是夸张,似乎是陷入泥塘之中,沉醉不知归路,连那短小古怪的手指头,也学着戏倌摇摆拿捏,他极是嗯嗯啊啊里流恋,还好是在黑夜,并不足以让人反胃,倘若是乞讨者,用这两句作讨词,怕是饿死也讨不来半口的,倘若是登台,那这两句曲子经他一开口就走了味儿,破坏了神韵,必然是被人疯丢烂菜的。仿若一只翠鸟立于芦苇尖叶,荡漾浮沉,在苍穹之下,暮霭沉沉,夕照之中就会有一种禅意的意境来,但若是他这一只乌鸦落在枯萎的枝头上,就会肃杀破败之气,令人讨厌,断无美妙可言。
石成金站起来小解,窸窸窣窣地在那儿抖落,自然的冒一些热气儿。风冷飕飕往身上钻,凉的人直想躲起来,山间的夜晚更是寒冷,连虫鸣叫喊的声音都打颤,一断一续。他心里想着:刚才那身强力壮佩剑英武之人,相貌与口音似乎是南蛮之地,又会武功,且不离那爷半步,决非一般人等,怪齐氏发这小子一时逞能,又丢人显眼,盗了这马,怕是要惹事生非。不如……
正想着,猛然地,肩膀上被人一拍,吓了他一跳,齐氏发正歪脖子瞅着他说:“想啥呢?”石成金吓得一激灵,心里咚咚的跳,收紧了衣服,舒口气儿,连连说:“他孤的,你想吓死人啊,不声不响的站在后面。拍我作甚?”
齐氏发眼一斜,没好气地说:“后怕了?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你想把到手的银两送回去不成?”
石成金来了气,说:“本来没什么事儿,你偏要去惹他们,我现在想来不大对劲儿,这么一大帮人要过山,前面两军正在交战,他们是不知道呢,还是去打仗的?看样子定是朝廷官兵。”
齐氏发白了他一眼:“那又怎地?兵荒马乱的,谁管得了谁。唉呀,我说石成金,平日里你吹得阎王爷跟你当奴仆,今儿个是咋的了,牵两匹马看把你吓尿了。”
石成金说:“我眼皮一直跳,我是说他们若是一般客商料也无事,怕是官府之人,得罪不起,民不与官斗,我看这马也非一般品种,你看这坐垫与脚蹬子,很是精致。”
齐氏发哈哈一笑,说:“既然是战马,岂不是更好,卖个好价钱,能多得些银角子。”
石成金摇摇头,四下里看了看,说:“玉麻子那鬼脸小厮未必出好价钱,也未必敢收。”
齐氏发说:“哪里话?有买卖他不做?他确也料想他像你一样脑袋傻得进风了,疯言疯语的只顾来吓唬自己,既如此,就赶紧出手,免得夜长梦多,走,走,走。”
话声未落,一支利箭“嗖”的一声,飞射在齐氏发旁边的树上,离他的头顶仅仅一指宽,棱梭的箭羽还带着哨声,雪白的箭羽仍在震颤。那树也抖上一抖,一只夜鸟扑楞楞飞走了,当啷啷响起来的余音,罩着齐氏发呆呆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脚不停地在打哆嗦。
风大,石成金没有注意到这些,只顾解了缰绳牵马,见齐氏发不动,就说:“咋了,你也害怕了,走哇。”扭头见他不应声,就过来催促,一看他脸色残白,整个人哆嗦不已,说不出话来,又一看像是尿裤子了,就笑了说:“他孤的,有尿就尿呗,你哆嗦个啥?”
齐氏发中了邪似的,不敢说话,半天了,用手指了指头上,又指了指前面。石成金这才发现一支乌青箭穿进树干,月光下,不远处有一白影立在树上,手又拉开弓箭。
石成金一看,扑通一声跪地连连求饶:“大侠饶命,英雄饶命。”
齐氏发看那人从树上飘下,又抬起弓来,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软了下去,也赶紧扑地磕头求饶:“英雄饶命,大侠饶命,大爷饶命,侠爷饶命。”
那白衣之人鼻中哼一声,说道:“滚!”
石金成赶紧起来跑,见齐氏发还在磕头,头发散乱,脸上沾了许多土,就说:“还不快跑。”齐氏发这才恍惚爬起来,跌跌撞撞往下冲,隐约听见弓箭又嘣嘣响,妈呀吼哈大叫着狂跑,偏偏是衣服扯在了荆棘藤萝之中,一使劲儿,呲呲啦啦就扯断了,手也被划破了,但是已经顾不上许多,逃命要紧。
风在耳朵里呼呼的叫喊,带着尖厉的哨声,很像是万千利箭齐发,呜呜呜地冲过来。迟一步就会命丧于此,哪里还敢回头,只是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两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实在跑不动了,口中吁吁连声,就是那白衣人站在身后拿箭瞄准他们的头,也没有力气跑了。
齐氏发忍不住叫道:“别,别,别跑了,我跑不动了,我们歇,歇停会儿吧。”石成金也喘不过气来,一屁股坐地上,抓着地上的乱草,虽然靠着一棵树,仍然使他感觉到阵阵昏眩,四周飞旋的树木阴森可怕。锥子一样刺了过来,无处可逃。
齐氏发抹了抹脸上的汗,花狗一样的脸上抖动着,痛苦的扭在一起,又胆颤心惊地慢慢往身后看,全是黑咕隆咚的,并不见什么人影跟来,也就终于放心了,唉呀一声,瘫倒在地。石成金见他抱着手骂,腿也划破了,血迹也淋了一身,知道定是被荆棘刺破,就四处看,寻了一把过黄路,嚼烂给他敷上。过路黄又叫金钱草,是常见的中草药,生于路边、山脚下阴湿处。茎柔弱,匍匐,灰绿色或红紫色,稀被茸毛叶对生,卵圆形或心形,全缘,先端尖,网状脉,背面主脉凸出,表面具点状及条纹状黑色腺体。花成对生于叶腋,黄色,花瓣五片,蒴果球形。这金钱草主治跌打损伤,山里人知道这个。
两人歇了足足两盏茶功夫,才缓过神儿来。石成金抬头睁大了眼睛望了望远处,悬提着心,面上惊恐仍然没退,不住地咳嗽,摇了摇头,气愤愤的说:“他祖宗个孤的,我说这买卖就不能做,这还没有过路,差点连命都丢了。”
齐氏发平静了下来,把花黑土脸一沉,心中不禁有些不悦,说:“他孤的,半夜三更的就怎地被人打了劫?却也是我们这等的倒运气?”
石成金听完,想了一下说:“肯定是被人家发现了,追来的。”
齐氏发闻言略一思索,说道:“不像,若是那帮人,我们早没命了,何况他们又不知道这条山路,怎么能跑在我们前面来,何况蒙面又不显身。”
石成金想着,也觉得有些不对,就疑惑不解,说:“难道是山贼?”
齐氏发仍然是摇头,忽然之间,他一拍大腿,说:“是个女的!”
石成金一惊道:“何以得知?”
齐氏发说:“虽然是带着斗笠,又离的远,但她的声音很脆,是妇人之音。”
石成金眨眨眼睛,又想起来刚才那个滚字的力量是有限的,虽然是让人不容多想,但还是有威力的。就笑着说:“那你还一句一个爷爷的饶命。”
齐氏发呸的吐了一口说:“他孤的,她若是白天,看我不拧干了她。怎么很像是一个人呢?这么熟悉的声音在哪儿听到的呢?”
石成金嘲讽的说:“那支箭还在树上,你去拿回来拧断了,我请你客栈里大吃一顿。”
齐氏发自知说了大话,默不做声了。稍等一会儿,又站起来说:“回去睡吧,待明日再去客栈!”说罢,扯了一根树条甩打着,一步一晃,嘴巴里又哼哼道:“不争他江渚停舟,几时得门庭过马?啊呀呀……”
石成金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与苍耳,垂头丧气,默默地下山各自回家。
齐氏发回到茅草房屋内,摸索着找灯火,屋内就惊动了老妇人,微弱伴咳嗽的问道:“发儿,是你吗?”
齐氏发烦躁并不理会,妇人又问,他就不耐烦地回道:“问什么问,不是我还是谁?是哪一个鬼不成?啰啰嗦嗦。”
那妇人不作声,窸窸窣窣掌了灯,披衣颤颤巍巍走了出来,见他衣服挂破了,灰头土脸的,手也受伤了,就不禁大惊,说:“发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受伤了?让我看看,你吃了吗?究竟是怎么了?”
齐氏发坐下倒茶,土茶壶里早凉了,就不悦,说:“怎地连点热茶也没烧?”老妇人听见就去烧水,还心疼的问道:“发儿,你疼不疼,要不要紧啊?是不是又与人争强打架,你几时得改了。”
齐氏发一摆手,说:“嘚嘚嘚,啰嗦,只不过是跌了一脚,划破了而已,大惊小怪的。”
老妇人不一会儿端来了热茶,又端一碗山芋头来,说:“你自是要小心些,整天里游手好闲,也不寻个正经事儿做,生活艰难,亏了萧萧姑娘隔几日就送些食物来,我这一把老骨头眼看不行了,也不成个家,你可如何是好?”
齐氏发呷了一口茶,吸溜着嘴,表情痛苦,手就隐隐痛起来,说:“我怎地就没正经事儿了,这不也跟玉麻子做些牛马买卖,只不过这兵荒马乱的,挣几个钱,反倒你个累赘,银角都与你丢那药罐子里去。成家?这等破差烂院糟茅屋,几时得有人愿意嫁这儿,反倒是怨恨我。”
老妇人更加咳嗽了,叹息一声,无话可说。齐氏发见她歇息去了,就不再说什么,只咕哝了一声:“老不死的”。又想起来老妇人的话,这萧萧是也隔三差五送些山芋、板栗、曲儿菜、蕃薯之类的。齐氏发有一个姐姐远嫁了之后,也常常接济一些,都被他挥霍了,后来也没了消息,老妇人也差他去找过,却不知姐姐下落,知情人说是战乱十户倒有七八零落,不是病死,饿死,就是死于兵患,大约也死了吧。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官宦贵胄尚不能独善其身,黎民百姓的命运更是凄惨。韦庄有首《秦妇吟》: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虽说是描写黄巢起义军与唐军反复争夺长安,让百姓蒙受了巨大的苦难和惨重的牺牲,但如今建文帝与叔父们的争斗也是这样的,狼奔豸突,互相杀伐,战争给百姓带来深重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