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永宁丨老头儿
老头儿是我爸。
记不清从哪年开始,背地里我总叫他老头儿,后来放肆到当面也这么叫他。他倒是从来不生气,对这个称呼似乎也比较满意。我盯着他,嬉皮笑脸地这样叫他,他总是咧着嘴,笑起来悄无声息,脸上那经年累月晒黑的纹理皱得很深刻。
我想象不到他年轻时的样子。照片上的老头儿,单眼皮,白净,壮实,腰杆挺直。据说十八九岁村里排戏,他扮的是地主,“扯上二斤红牛肉,带回家去好喂狗”,这是老太调笑他的经典桥段。“你姥姥那可稀罕他了,你爸每次去就给他准备一大碗荷包蛋。”私下里,我认为他们这算是“荷包蛋情缘”。对自己的事情,老头儿甚少提及,往事里他年轻力壮的样子都是老太给我描述的。我不知道,老太在重现这些情景的时候,他们彼此是不是都有那么一丝的小傲娇,毕竟,那是他们风华正茂的年代。
可这都不是我认识的老头儿。
我熟识的老头儿,得从四十多岁开始,又拙又沉默。
家里有我的时候,他已经年近四十。据说,以前从不抱孩子的他还知道来抱抱他的小女儿。可惜这份久远的亲近我并没有什么记忆。小时候最爱他骑着自行车送我去镇里参加竞赛,我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快乐就像耳畔的风,呼呼地响着。考试结束,无论好坏,他总会带我去买两包糖衣花生,然后蹲在一边看着我吃,嘎嘣嘎嘣的脆响映衬着他笑眯眯的沉默。初中有一回,他去给我开家长会,班主任说请这位家长给大家传授一下教育孩子的经验。他一咧嘴说,老师,我们在家从来不管孩子。一句话引起了那场家长会满堂的笑意。这段典故,老太也嘲笑了他好几年。我能想象得到,如果是老太去,她肯定会说得声情并茂。高中时,交通和通讯都没有现在发达,下车往往还要走很四五里地才能到家。偶尔借别人的电话告诉家里我要回去,老头儿就会去村头的省道边等着接我回家。那时他的座驾,已经换成一头老重的手扶拖拉机。一次客车晚点,等我脚落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秋凉里,小河边,我一眼看见他蹲在桥头上,烟头的火星在夜色里明灭。他看见我,欢喜地扔掉烟头,接住我手中的行李,只说了一句“回来挺晚啊,冷不冷。”后来才知道,他在路边等了我将近两个小时。那年冬天,他到学校给我送身份证。当天正好下着清雪,一楼长长的走廊里,我看着他裹着大衣,头上和肩膀上还攒着几撮尚未消融的雪花,在一群下了课的高中生中迎面而来,那一刻,突然觉得他老了,此后的路,他再也给不了我那么多的庇护了。
后来,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琐事缠身,不得清净,终于懂得那句 “你能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为你负重前行”。是时候,让我给他信赖和依靠了。上了年纪的老头儿,似乎又多了一点孩子的性情。只要带他出去玩,无论远近他都会很开心。有一次给他买了双新鞋,他穿上后咂摸着嘴说,鞋有点紧啊,不好。我斜眼看他:不稀罕拉倒哈,明儿就给你退了。老头儿一听,起身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咧着嘴说,挺好。
这样的时刻,有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会出来冒泡泡,咕嘟咕嘟的。 龙应台在《目送》里说,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尔的兴奋和沉默的失望中度过每一天,然后带着一种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懂”,作最后的转身离开。沉默的老头儿,在抚育儿女长大成人的路上,像老牛一样深耕不辍。而我们将何以回报?以爱之名,馈以笑、以乐、以沉默。
作 者 简 介
作者简介:迟永宁,山东省青岛市人,教师。爱好文学,喜欢捡拾生活中点滴,用文字记录生活,用文字书写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