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西云丨扁担
家曾有一条扁担。一条如竹子般薄薄的、轻轻的、油亮油亮、挑起东西来颤巍巍的扁担。
父亲说,那条扁担是他十几岁刚会干农活时找人做的,是用上好的桑木做的。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山里。对山里人来说,扁担可是必不可少的工具。
上山担柴,下河挑水需要用扁担;给塬上稀疏的庄稼施肥需要用扁担;粟米、高粱收获后也要用扁担挑回家;就连利用生产队干活歇息时间打的猪草,也是用扁担挑回,更别说挖山修路的石子、土块自然也都是用扁担一筐一筐挑出来的。
山里的核桃和酸枣熟了,山崖上的葛藤长成了,也要用扁担挑到山外的集市上去换钱。小山沟共有七户人家,居住的窑洞也都依山而建,分布成上中下三层。我们称为上头院、下头院。
遇到赶集的日子,提前几天沟里的几户人家就开始相互召唤,上头院的秀英娘在院子里一边用树枝拍打着晾晒的被褥,一边大声的问“过几天哪个去赶集?”。
下头院正在院子里玩耍的酸女听到后,连忙跑进窑洞给娘报信,酸女娘掂着锅铲从冒着浓烟的厨房中探出头来冲着上面喊“我去”,又一头扎进厨房。上头院鸡娃的奶奶一手从围裙中抓着草籽,一边“咕咕”的召唤着鸡鸭,一边冲着秀英娘说“鸡娃他妈也去哩!”不等回应,又继续“咕咕”的召唤着鸡鸭。还有女人站在自家窑洞前回应着,有的手里纳着鞋底,有的抓着柴草,也都停下来相互商议着赶集购买的物品,无非是要扯上几尺黑条绒,给自家男人做鞋面布,山里狗刺多,石子多,男人家上山费鞋哦;给刚刚能干活的男娃买一把小厥头,下雨天跟着大人上山挖药,男孩子从小就要勤谨,不能养成懒惰的习惯;女娃家嘛金贵,给买几尺红绫子,打扮的漂亮些,招人疼爱嘞;家里有老人的一定要买上几块软软的粳糕,老人走不动了,恓惶呢!女人门讨论着,评议着,购买计划里却很少有自己的物品。
听到女人们叽叽喳喳的对话,男人心里默默的盘算着家里的费用,觉得费用不充足的则扛起扁担悄悄上山打酸枣,怕自家女人钱不够失了面子。扁担上照例缠着粗麻绳,回来时可以顺便捆些柴草。
到了赶集的日子,羊肠小路上可见三三两两挑着担子的山民。通常情况下用扁担挑两个筐,扁担一头的筐里码放着用麻绳捆扎结实的藤条,或者用小布袋装的枣仁,还不忘放些新晾晒好的柴胡、当归、熟地等药品,可拿到供销社去卖,扁担另一头的筐里坐着吵闹几天要赶集的幼儿。山里人稀罕女娃,常常带出去赶集的一般都是三、四岁,坐在筐里不拥挤的女娃,一定是梳着两个“朝天椒”的小辫子,小脸蛋红红的,坐在筐里欣喜欢笑,不时伸出小手掐摘着路边的花草或者用力的去抓风。
挑担子的人也并不一定是男人,山里的女人和男人一样能干活。我的父亲赶集,却不像其他山民那样轻松。因为家里孩子多,开销大。父亲赶集总是要到离山沟远一点、离城市近一点的集市去,并且要赶早集,做头份生意。所以父亲必须起早赶路。每次出发前母亲总要在半夜起床做饭,不但要擀父亲喜欢吃的宽面条,还要还有烙锅盔作为父亲的干粮。
父亲赶集,是不屑于挑筐去的。他的扁担两头往往是小山一样的东西,要么是县城瓦瓮厂里捆扎运输用的葛藤,要么是蜕皮之后可以治疗失眠的枣仁,要么是刚刚收割的黍米,这些都是重分量的物品,加起来能有180多斤。父亲虽然身材瘦小,但是自小生活在山里,却很健壮。他常常要挑着这些物品,走几十里山路才能到集市,东西卖完后,他还要连夜赶回家。有时候,生意不好还要再赶其他的集市。
山里人的日子是用扁担撑起来的。即使如今,山里虽然修路了,偶尔也能看到“蹦蹦车”在山路上奔跑,但是因为路窄陡峭,山民们还是觉得枣子、柿子、草药等物品因为车辆颠簸皮相不好影响售价,更喜欢用扁担挑着运送,况且有些沟沟坎坎,也是车辆无法到达的。
扁担永远是山里人主要的劳动工具,对于我父亲尤其重要。
父亲为了养育我们兄妹,主动承担起生产队养牛、养马的任务。作为饲养员,他不但晚上要住在牛棚,而且还必须在每天早上挑十二担水才能够牛、马饮用。
无论春夏秋冬,父亲都是小山村起床最早的人,喂养牲口的窑洞离山下的泉水有三、四里路,弯弯曲曲狭窄而陡直,布满了石子。父亲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开始挑着水往返在小路上,一早上往返二十四趟。我们起床后,总是看到父亲挑着扁担,在窄窄的小路上行走,木桶一前一后的摆动,父亲眼睛看着路面,避让着路边的刺蓬和荆棘,努力的向山上走。经过我家窑洞前,我常看到父亲脚上的布鞋已被露水打湿,并且沾满了狗刺。白花花的石子路上一行褐色的痕迹,如蛇一般延伸到山下,那是木桶一路流下的水痕。
挑完十二担水,父亲拿着扁担回到家里,将扁担竖在土墙上,自己蹲在窑洞前的石磙上先是择鞋上的荆棘和狗刺,然后接住母亲递过来的水烟。在水烟“呼噜、呼噜”水烟声中,烟火忽明忽暗的闪烁。
吃完早饭后父亲照例去干农活,依然要带着他的扁担。父亲肩膀上的汗水和血水将扁担浸透,粗大的手掌将扁担抚摩得平光黝亮,扁担渐渐地和父亲的肩膀一样变成古铜色,在阳光下油亮油亮的泛着光泽。
后来,我们从山沟搬到平原的西贾村。平原上的农活,主要靠架子车运送,不常用到扁担,即使遇到旱天需要挑水浇地,村民们也都是随意找根碗口粗的木头,用刨子简单推成扁平形状,在两头按上铁钩就算作扁担了。西贾村为黄泛区,适合梧桐树和杨树生长,村民们的扁担都是用这两种木头做成,且做工粗糙,上面不但有细密的毛茬,而且形状也不规则。父亲对这样的扁担很不以为然,父亲说杨树性直、木脆,桐树韧性不足,都不是做扁担的材料,而且四棱形状一点都不像个扁担的样子。
“看看我的扁担!”父亲往往会自豪地从仓房里拿出我家的扁担,薄薄的,软软的,油亮油亮的泛着光,挑起东西来一颤一颤的,从两端用力可以弯成一个半圆形。在场的人都争着看,也都拿起扁担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比试,并“啧啧”的称赞。每当这时,父亲就会显得异常的高兴,一边用手掌摩挲着扁担,一边讲扁担的历史和对家的贡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可是,当有人说要借用几天,或者说送给他时, 父亲会立刻从人家手里抢过来扁担,嘴里嘟囔着说“那可不行”,立即快步将扁担送进仓房,将仓房门上挂的铁锁锁紧并用双手拽,确信锁好后才过来和人聊天。此时,说要借用扁担的人就会悻悻的走了。父亲也因此在西贾村落下吝啬的名声,但是村里人也都知道父亲有一条宝贝的扁担。
可是,那条扁担却在一个初夏的中午丢了。那一年麦苗灌浆的时候,正赶上大旱,大家都挑水抗旱。家里人也拿起那条扁担下田浇水,傍晚收工时将扁担忘在田里。当天晚上父亲就发现了,因为天色已暗无法寻找,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床到麦田里,顺着田垄一排一排的寻找,但是没有找到。父亲十分焦急,逢人就问是否捡到一条扁担?他的嘴角长出水泡,耳朵也因上火听不清说话。
全家人也到处寻找,终究没有找到。母亲安慰他说可能是被麦苗盖住了,等收完麦子也许就能找到。父亲仿佛有了新的希望,天天到麦田里去,掐一把麦子放在手掌中搓揉,恨不得麦粒早一天成熟。好容易熬过二十多天,父亲决定收麦子。当一垄垄麦子倒地后,当黄色的土地裸露在天空下的时候,依然没有父亲的扁担。父亲沿着田垄一遍一遍的查找,失望一阵一阵的袭来,最终父亲坐在田垄上叹息到“可惜了,扁担丢了!”
此后若干年,父亲都会提起他的扁担。提起扁担的时候,他的语气和神情总是那么的暗淡。
如今,父亲年事已高不再务农,但是他依然没有忘记那条扁担,我想让父亲难以忘记的不但是那条如竹皮一样薄薄的 、轻轻的、油亮油亮的扁担,更是扁担伴随他的那些少年、青年和壮年时光。
作 者 简 介
张西云,专职律师,业余时间喜欢写作,《行参菩提》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