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子兄弟
本文作者：苏永胜
仲春的城市已经暖意微醺，周末无事的我忽然想起：家中的春耕不知开始没有？父亲在电话中笑道：“读书读呆了吧，这都不记得了？天气还冷，还得等好一阵子呢。”挂断电话后发了半天的呆。我常常和人笑谈：如今的我是农村和城市两种生活都适应的两栖人。事实上静心来想，现在的我，生疏了血脉相依的家乡农村，淡漠了滋养生命的儿时记忆，但又何曾在这城市里扎下根来，又何曾与这闪烁的霓虹相融？再想想，我不过是农村和城市两种生活都不再或未能适应的漂浮人，仅此而已。然后更多的往事就回忆起来，当然，依旧是儿时农村生活的种种场景。
于是，想起了骡子兄弟。
那时的我方十岁。记忆中，当时“打工”这个词在家乡还未流行，少许年轻人外出，只是叫作“做营生”，更多的年轻人还是要在田地里劳作，老人们考虑更多的，依旧是盖一套或几套大砖瓦房子，用作给儿子娶亲成家。那个时候，家乡农村还是一派人烟繁盛的场景，家家耕田忙，拖拉机也为数不多，耕种多用畜力。我家的主要畜力是两匹间杂着少许白毛的青色骡子，一母所生。其母是一匹雪白大马，据说是当年农业公社解散后分给我家的，在我记事的时候它就已很老，皮毛也不再鲜亮，因此拉犁耕地就自然由两匹青年骡子承担起来。我分别唤它们作“大骡子”和“二骡子”。
大骡子性格和善，可以骑乘。我那时最喜欢去摸它软绵绵的鼻子，它并不焦躁，即使影响到吃草，也不过是扭过头去甩一甩而已，这使得我大有好感，于是长期坚持拔嫩草给它开小灶。当然，喂草的时候就可以站着去摸它的鼻子了。二骡子性格倔强而暴躁，会尥蹶子踢人，独门绝技是有人骑乘时，四蹄腾空跃起，然后一窜而出，然后扭头看着背上人滚落尘埃的狼狈样。一时间恶名远播，村子里最敏捷的年轻人也不会去招惹它。但我渐渐发现二骡子也有一个弱点，就是喜欢让人挠它那张大脸，然后很舒坦地闭眼享受，抓住了这一点，于是它与我也很要好。
于是就有了我与骡子兄弟之间第一个记忆中的场景：初夏的傍晚，一天的耕作结束后，父亲给两匹骡子卸去了铁犁，再装上由大白马担当劳力的马车，驾车先回家去，我则拉着骡子兄弟去村东头的河滩中饮水。夕阳斜照，通红的晚霞，我拉着缰绳走在前面，大骡子和二骡子一左一右随后紧跟着，三道长长的影子在面前不停地动，不停地延伸，但我的总是最矮小。待走到某个松软的草地里时，心有灵犀的两兄弟会突然停下，然后开始伴着舒坦的响鼻声满地打滚，这大概就是他们的解乏方式吧，旁边小小的我一脸无奈，又拉他们不动，只得耐心等待着，回头看时，我的影子终于是最长的那道了……
第二个场景的主角是大骡子。初秋的午后，太阳依旧火辣，我和父亲带着骡子兄弟去耕山坡上的一块地，坡很陡，前面的河沟又刚发过大水，马车难以过去。于是父亲扛着农具拉着二骡子在前面，在烈日下疯玩了一中午的我自告奋勇拉着大骡子后面跟着，一路走着去。走在最陡的一处，我费力地蹬着石块之际，突然发现四周的景物开始旋转，然后眼睛开始迷糊，随后腿一软滚了下去。后来父亲告诉我，我是中暑晕倒的，他听到响动赶过来时，大骡子一动不动牢牢定在半坡上，我则躺在它的肚子下，使劲攀着一条后腿努力想坐起来……如今回想，仍然有些许后怕，倘若大骡子脚步不停，即使在我身上轻轻踏一蹄……又倘若它兀自向前去，我顺着陡坡滚到河沟里……我现在是否还能够坐在电脑前感叹与回忆？
在我还未来得及通过读书搞清楚什么是四个“现代化”的时候，似乎一夜之间，漫乡遍村的“现代化”就出现了，四处轰隆隆的拖拉机作响，一大袋一大袋白花花的化肥撒下去，一大片一大片哗啦啦的地膜铺上去，一大群一大群兴冲冲的年轻人走出去。然后，就听说乡政府下来了命令，不准在野外成群散养马牛骡驴等大牲畜了。那一阵子，收购骡马的大卡车每日都来村子里，马贩子们唾沫横飞地点着几张蓝蓝绿绿的票子。家里不忍将骡子兄弟交到马贩子手里，就低价卖给了一个住在山里的远亲，他们那里都是坡地，拖拉机使不上力。然后我升入初中，开始了住读的生活。第一个寒假回家的时候，听家里人说起了骡子兄弟：被买走后，大骡子老实，被拴住就不会乱跑，二骡子则挣脱缰绳跑回过两三次，被新主人又来拉走了，但之后就不再往回跑，想是适应了新的环境。
二骡子最后一次跑回来时我已经读高一。听爷爷说，那天大早起来刚把大门打开，就看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骡子径直走进院子里，在饮羊的铁盆里喝了几口水，又径直走进已经空了的马圈里，站在马槽边上一动不动。看着它对院子里的每个地方都十分熟悉，爷爷才想到是二骡子回来了。大概因它的母亲是白马，遗传的缘故，两三年后竟然褪去黑毛，由青转白。那次回来，二骡子多呆了几天，每日吃的是用来喂羊的上好草料，但没几日新主人寻来，又带走了。再后来，听说新主人也进城打工，将骡子兄弟换让给了邻村人。再后来，骡子兄弟终无消息了。
收回思绪，抬头望着窗外，远处高楼上的霓虹孤零零地闪烁着，空旷的大街上偶尔有几辆汽车匆匆驶过，一弯月早消失无踪，漫天的星辉更只有在梦中才能瞧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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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是内蒙古察右中旗原五号乡人，现生活和战斗在呼和浩特。
【本期幕后】
策划：王丹
编辑：王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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