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金庸
本文作者:黄金亮
拙作《辉腾梁传奇》在平台发表以后,有读者在文下留言,说是“读出了金庸的味道”,这位读者和我算是心有灵犀,这篇文章落笔的时候,正因怎样开头为难,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射雕英雄传》篇首的话“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如此一闪念,于是火花电石,问题自然而解,我从容写道“巍巍大青山,东西绵延五百余里……”。
不过要是真的说起来我对金庸作品的熟悉程度,倒也不敢吹牛,大部分只是翻阅而已,既没有沉迷,更没有深究,停留在娱乐性阅读的范畴,比起网络红人六神磊磊,把金庸小说里看似平凡无奇的一些情节,动不动进行一番社会人情乃至哲学心理学的探讨,那更是天上地下差之千里了。
金庸写的第一部武侠小说是《书剑恩仇录》,我第一次接触到的金庸作品也是这本书。大约是在初中时代,班里不知谁带来一本这样的奇书,一时传阅无数,当然大部分的阅读都是在课堂完成的,而且一节课中间也是传来传去,想要一个人安心地独占绝不可能,你读一节他看一章,下课后大家再热烈讨论,勉强把前后故事能串起来。疯传《书剑恩仇录》不久,学校响应有关部门的号召,搞什么“五讲四美三热爱”,还要清除“精神污染”,旗里一个女领导亲自到校讲话,那领导穿着制服带着帽子,非女非男,的确有着常人没有的风采。大会开完各班自觉行动,主要的任务就是没收各种手抄本的“黄色歌曲”和“通俗小说”,“黄色歌曲”的主角是邓丽君的所谓靡靡之音,至于“小说”除了真的有一些涉及性描写的手抄本,主要对象就是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甚至连传统的《三侠五义》《江湖奇侠传》也不放过。于是钟情的《书剑恩仇录》并没有看完,后来还是在广播里听曹灿老师讲的小说评书联播,才算是补了这一课。
1986年,大陆引进了香港拍的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黄日华和翁美玲顿时成了众人热捧的明星,女同学都把翁美玲梳着小辫的头像贴在书皮子上,男同学则为其中惊世骇俗的武功所倾倒。当时我家已经有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按说不应该为观影发愁,但似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光荣传统,就是认为读书学习就是读课本写作业,其余的阅读都是消遣,至于看电视剧那简直就是浪费。这观念也正好类似于金大侠描写的江湖规则,各门功课相当于五岳剑派,即使技艺平平也算武林正宗,你要是投入别的门派,或者光明顶,或者黑木崖,那必然会走火入魔乃至欺师灭祖,做出非法的勾当。
看电视被禁止,万般无奈之下,终于急中生智找到了应对措施,于是那个阶段成了我上学期间唯一每天按时上晚自习的光辉岁月,其中的奥妙自不待言,名义上是去校学习,当然是一进校门,就结合三五同党去找地方看《射雕英雄传》去了。时间长了,我妈也感觉奇怪,如此按时作息朝起晚归,莫非真的会洗心革面脱胎换骨不成?直到有一天晚上,父母去学校拜访一位关系相近的老师,说起来这个事,那老师说,这好办,去班里看看不就清楚了。结果去了我们班教室,从前找到后,从左找到右,也没看见我的人影。为了追剧挖空心思和父母斗智斗勇,始于机巧,败于现实,那一部电视剧直到今天也没全部看完。后来,《射雕英雄传》原著在《今古传奇》杂志上连载,我好不容易借到一本,还只是个上集,下集就没搜寻到手,据说北宋的赵普靠半部《论语》治天下,我当时属于半部《射雕》识江湖。
两次学生时代读金庸,都以半途而废告终,就像热烈期盼的绝世武功秘籍,始终不能到手。好不容易抢到了,又发现葵花宝典已经变成了辟邪剑谱,功力大大减弱不说,还不能瞎练。最后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我想学到独步天下的真功夫,本来是准备拜在全真教主王重阳的门下,结果不但是寻王真人不遇,就是连全真七子也没碰上,顶多和江南七怪称兄道弟几天而已。
大量连续的阅读金庸著作,应该是上班以后、结婚之前,那一个时期,我单身一人初入社会,不由得心内凄惶六神无主,一方面怀念失去的校园生活,另一方面又对汹涌而至的各种现实问题苦于无计可施,正是断奶断粮的彷徨状态。金庸小说展开的成人童话,主人公往往从困顿的小人物一跃而起,化身为无所不能的江湖大侠,这样一种神话式的成长轨迹对于我来说,却正如荒漠甘泉雪中送炭,有力地缓解了无处安放的个人欲望与当下无力感之间的剧烈冲突。二十多年过去,有的段落和情景仍然如影随形,画面清晰地印在脑海深处:郭靖虽憨厚老实却充满家国情怀,屡挫屡起,最后还抱得美人归;萧峰遭人误解,又遇到身份认同障碍,却依然快意恩仇悲天悯人;张无忌和袁承志都从小遭遇坎坷,身怀家仇师恨,却征伐天下,开创了属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令狐冲本来是一个洒脱豪放之人,却不料因为他人的阴谋,堕入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种种奇人奇事奇遇,再加上葵花宝典、吸星大法、降龙十八掌、九阴真经、倚天屠龙等等神功神技神器,还有绝情谷、黑木崖、光明顶、桃花岛、白驼山、大漠风、江南雨、古道烈马、山间幽谷等等光怪陆离的山川风物,这其中还不乏政治斗争、阴谋诡计、医卜星象、琴棋书画、儒释道巫等等社会缩影传统文化,好一个丰富多彩、血肉丰满的世界!让人欲罢不能,废寝忘食,三月不知肉味,出门不辨西东。
一段时间里,满眼都是格斗和想象的金氏江湖,脚步不停地在宿舍和租书店里来回移动,幽暗的租书小店,老板因为我隔三差五去借书,早已连人带书一起相熟,每次把旧书放下,新书拿出,连每部作品看到第几集都分得清清楚楚。这些小说,不仅满足了一介书生渴望成就事业的想象,还重塑了我对世界的看法,那就是看起来正派的人不一定正派,而有些所谓的坏人或邪教往往更加心存善念高风亮节,人类并非绝对的善恶二元对立,整个江湖也由此纷繁而多变起来。
金庸小说不可遏制地在大陆广泛流传,一时几乎重复了“凡有井水饮处既能歌柳词”的千年盛况,有人套用这句话说全世界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不缺金庸文学。但许多年里其人其作并不被主流认可,也是事实。然而俗则俗矣,并不影响读者用脚投票,满大街都是盗版的金庸著作就是证明。就如同他本人描写的江湖世界一样,金庸和他的作品在中国大陆的命运,充满了曲折离奇波诡云谲,往往是柳暗花明山重水复之后,开头设定的结局到了中间出现翻盘,行至结尾则别有洞天让人不由惊呼原来如此。也如他小说中黑木崖上的日月神教,虽然门徒广泛遍布四海,却被污名为魔教,为武林正派人士所不耻,凡标榜为正人君子者人人喊打。
就连自称“我是流氓”的王朔也评论金庸为四大俗之一,1999年,王朔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我看金庸》的文章,文中将“金庸小说”、“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并列为时代“四大俗”。事情的发端,缘于有好事者搞了一个二十世纪文学大师排名,据说第一名是鲁迅,金庸位列第四,茅盾还竟然落选,王朔先生愤懑不过,就写了一些带成见的话。但是金大侠也由此登堂入室,慢慢成了大师级的作家,为主流认可的“鲁郭茅巴老曹”却被逐渐诟病。二十一世纪是网络的世纪,平民百姓终于有了出头露脸独占鳌头的机会,于是,各种改编各种推崇各种颂扬纷纷而来。有道是“洞中方数日,世上越千年”,如今,谁要是敢于评论金庸小说是下里巴人,就如同对某个被奉为英雄的艺界名人进行非议一样,立即也会招来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之。黑木崖上的神教终于成了正果,没有存心想夺“天下第一”的令狐冲摘取了江湖桂冠,苦心积虑的“君子剑”们虽然日思夜想费尽心机,甚至不择手段到了“自宫”的地步,却被新进的大侠轻而易举地一剑封喉,反取了卿卿性命。世事难料,峰回路转,天乎?地乎?人乎?
提起这几个小故事,发了一点小感慨,一来是怀念青春芳华,二来也想说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世事无常,唯有传递真善美才有可能流芳天下。大道无形,大化无痕,任何主观上标榜的名门正派,虽然一时得势,靠手中的话语权占据优势地位,最后都是徒劳无益为天下笑。
2001年央视版《笑傲江湖》主题曲唱的好:
一剑飘飘一生笑傲
浮世滔滔人情渺渺
传一曲天荒地老
共一生水远山高
正义不倒
会盟天下英豪
无招胜有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