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兰特新作重回那不勒斯,关注女孩的青春和成人的谎言

作者丨曾梦龙
全文共 5328 字,阅读大约需要 11 分钟

2019年11月,“那不勒斯四部曲”终篇《失踪的孩子》出版5年后,意大利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重返那不勒斯,推出新作《成人的谎言生活》(La vita bugiarda degli adulti),关注女孩12岁到17岁的漫长青春期岁月。

新小说在意大利出版后,引发追捧。今年5月,美国流媒体Netflix和意大利影视公司Fandango称,将把小说改编为迷你剧。此前,美国电视网HBO已改编“那不勒斯四部曲”,续订《我的天才女友》至第三季(2021)。

如今,费兰特的小说成为一种全球现象,畅销近30个国家或地区。其中,“那不勒斯四部曲”讲述出生在二战后意大利那不勒斯穷困社区的两个女孩,维持半个世纪的友谊故事,销量超过1600万册。她如此形容自己的风格——“表面冰冷,底下是一股无比炽热的岩浆”。

2020年9月1日,《成人的谎言生活》(The Lying Life of Adults)英文版面世前夕,各国媒体给予诸多关注,如《纽约时报》《纽约客》《大西洋月刊》《经济学人》《卫报》《ELLE》等,从不同角度讨论此书和作者。这有点类似文学杂志《格兰塔》之前那句评论:“如果你还没读过费兰特,就好比你在1856年还没读过《包法利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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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和成人

据《纽约时报》和Vox报道,小说以典型的费兰特方式开始。一个女人坐在书桌前,回忆年轻时痛苦的幻灭时刻。主人公乔凡娜(Giovanna)似乎结合了那不勒斯小说中两位朋友的个性——莉拉的火爆脾气与埃莱娜的温和慎重,但她已经成长为中产阶级,而且是在如今这个平和时代。

早年,乔凡娜受到父亲宠爱,说她漂亮。但在12岁时,她无意中听到父亲怒气冲冲地和母亲说,她丑陋,开始像他厌恶已久的姐姐维多利亚(Vittoria)。乔凡娜因此产生出一股自我厌恶和羞耻的情绪,几乎大到身体无法承受,破坏了她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在那一刻,费兰特唤起青春期开始时的那种肮脏、黏糊糊的羞耻感,那种你失败却又无法理解原因的感觉。

为了探寻自己,乔凡娜说服她的父母为她安排了一次与维多利亚的会面。维多利亚住在那不勒斯的贫困地区,充满野性与生命力,完全不像乔凡娜看似国际化和光鲜亮丽的父母。乔凡娜为此着迷,让姑姑维多利亚教自己说那不勒斯方言,而不是父母教她的正统意大利语,并把母亲给她买的甜美粉色衣服扔到一边,换上黑衣。

不过,随着自我厌恶情绪生长,乔凡娜又把注意力放在男孩身上。当她遇到年轻的圣徒罗伯托(Roberto)时,爱上了他,并开始阅读《圣经》。罗伯托告诉乔凡娜,她很美,也让她重拾读书的爱好。随后,乔凡娜发现读书可以获得力量,掌握成年人的本领。

据《卫报》,从很多方面来说,罗伯托是书中最令人沮丧的人物,因为他不是童话中的王子,他是个被美化的工人阶级,他可能会以与乔凡娜的父亲类似的方式毁掉好几个女人的生活。她的父亲使她丑陋,而罗伯托使她美丽。小说中的一个问题是,乔凡娜能否通摆脱这些男人,摆脱他们对女性美和女性善的主张,并发展出属于她自己的权威。

整个青春期过程中,乔凡娜对父母撒谎,也对维多利亚撒谎,但后来她发现,自己学着去欺骗的大人一直也在对彼此撒谎。她被告知:“真相很难,长大后你会明白的。”书里的叙述者也称:“说谎这件事被成年人禁止,但他们自己却说着很多谎。”到最后,乔凡娜观察谎言,讲述谎言,成为小说家,掌控谎言。

值得一提的是,《成人的谎言生活》和“那不勒斯四部曲”有不少相似点。

比如《卫报》称,维多利亚这个可怕的角色与令人恐惧的唐·阿奇勒呼应,维多利亚危险的才智与莉拉呼应,本书中象征性的手镯与莱农打破的银手镯呼应。由于环境的类似,在这本书的开头,我们似乎比乔凡娜更熟悉这片区域。

《经济学人》则评论道:“费兰特的独特风格,一如既往的紧凑,通过对抗和火山般的自我启示推进,很少传统描述。她笔下的女人们愤怒、挑剔、聪明,为在父权制世界中生存而疲惫不堪。如此基本的事实却少有作家接受书写挑战。同时,很少有人能像费兰特所说的那样,‘毫不歪曲地讲述我所知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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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和小说

谎言是费兰特新书的主题之一。

她如此解释写作的初衷:“身为女孩时,我是个说谎者,常常因为我的谎言而受到惩罚。14岁左右,在经历很多屈辱之后,我决定长大,不再说谎。但我慢慢发现,我的幼稚谎言锻炼了想象力。成年人虽然反对谎言,但他们轻易对自己和他人撒谎,仿佛谎言是给你一致性的基本工具,让你经得起与邻居的对抗,以权威的典范出现在孩子面前。这种青春期的印象启发了乔凡娜的故事。”

除了人生经验,从艺术角度看,谎言本身就是小说的应有之义。比如台湾小说家张大春就认为,“每一篇小说都是一个独特的撒谎经验,而且这个撒谎经验都关系着我们如何去考验读者的信赖”。

《大西洋月刊》的评论《埃莱娜·费兰特的骗术大师班》(Elena Ferrante’s Master Class on Deceit)便从谎言作为艺术形式的角度探讨费兰特的新小说。

作家梅尔韦·埃姆雷(Merve Emre)在这篇文章称,对费兰特来说,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说的谎言,比如我很快乐、我爱我的妻子、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种“可爱的故事”或者“琐碎的谎言”。当内疚和羞耻拷问良心,动摇自我最深层信念时,“琐碎的谎言”会阻止我们仔细审视自己。

同时,费兰特认为,小说也是一种谎言,但这种谎言是故意制造出来的,而且总是在说真话。当我们透过小说的谎言面纱瞥见真相时,真相会更加光彩夺目。

“费兰特的小说总是提醒我们,有时你需要别人来帮助收集你存在的零散碎片。作家是一个朋友,当你被谎言蒙蔽双眼,无法把握自己时,她能找到你故事的线索,可以给你所需要的开始和结束——如果不是在生活中,那就在小说中。”梅尔韦·埃姆雷写道。

除了肯定,一些媒体对《成人的谎言生活》也有批评。

比如《纽约时报》的书评称,新书充满悬疑和推进力,风格和主题与费兰特以前的书相似。但这也是一种更脆弱的叙述,没有紧密的编织和刻意的谋篇,甚至在探索作家最敏感的关注点时,变得异乎寻常得参差不齐。

《纽约客》的文章则评论道,30年来,母女之间风雨如磐的关系使费兰特的小说栩栩如生,但新小说是一种偏离。小说虽有火花对话和敏锐洞察的段落,但粗暴的暗示和泄露表明作者不信任读者的辨别力。

“它们让我怀疑费兰特是不是作为一个更年轻的作家起草这个故事,尚在磨练她的手艺。……对于《成人的谎言生活》中的种种迹象,很难说费兰特的意图是什么。出于神秘原因,她选择放弃自己力量的两个最大源泉:母女间充满敌意的爱,以及维苏威火山在肮脏栖息地表面下的隆隆声,那里男人和女人被困在原型角色中。也许,续集会让这些意图有更多艺术焦点,或者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阻挡她了解真相。”作者朱迪思·瑟曼(Judith Thurman)在《纽约客》的文章中写道。

《我的天才女友》第一季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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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兰特的全球问答

为了宣传新书,费兰特接受来自全球28个国家或地区的译者、出版商、书店店主等人的采访,每个国家或地区只能提一个问题。《ELLE》杂志美国版率先刊出访谈全文,内容涉及费兰特对那不勒斯的迷恋、莉拉和埃莱娜的故事,还有她的阅读和写作、作品的普遍吸引力和新冠疫情对女性的影响等。

由于内容过多和分散,我们选择摘取5个问题简要呈现给读者,希望对你有所得。

德国书商斯蒂芬妮·海泽(Stefanie Hetze):对于莉拉和埃莱娜来说,阅读《小妇人》的经历极为重要。在你的青少年时期,还有哪些文学人物影响了你?

要完整回答这个问题,我可能得列一个很长很无聊的清单。比方说,我狼吞虎咽地读过一些小说。在这些小说中,女性人物在一个残酷、不公正的世界里过着不幸生活。她们犯了通奸罪或其他违法行为,看到鬼魂。在12岁到16岁之间,我急切寻找任何标题中有女人名字的书,比如《摩尔·弗兰德斯》《简·爱》《德伯家的苔丝》《埃菲·布里斯特》《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但是,我反复阅读,着迷的那本书是《呼啸山庄》。今天,我仍然觉得它描述爱情的方式非同寻常,把好的和坏的感情混合在一起,没有任何间断。凯瑟琳是一个应该时常重温的人:她很有用,当你写作时,可以避免病态甜美的女性角色的危险。

澳大利亚维多利亚阅读书店(Readings bookshop):当你听到谈论“女性写作”时,它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借你这个问题解释一下。说“女性写作”并无不妥,但应慎之又慎。既然存在毋庸置疑的女性经验,那么它的每一次表达,无论口头还是书面,都应该带有女性的明确印记。但不幸的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女性所利用的每一种表达手段,其实并不属于我们。从历史上看,这些都是男性主导的产物,尤其是语法、句法、单词,以及带有各种内涵的形容词“女性”(female)。文学写作显然也不例外。

所以,女性文学只能艰难地从男性传统中走出来,即使它强势地主张自己,寻求特定谱系,吸收并在固定范围内,使性别的混合和性欲的不可减少成为自己的东西。这是否意味着我们是囚犯,注定要被我们试图谈论自己的语言所隐藏?不。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表达自己是一个试错过程。

我们必须不断从这样的假设出发:尽管取得这么大的进步,但我们还没有真正地被看到、被听到、被理解。我们必须无数次地重新组合我们的经验,就像一份沙拉,为人们和事物重新创造令人惊讶的声音。我们必须找到一种非常神秘的方式,从一个裂缝开始,从已经存在的形式中被抛弃的东西开始。我们到达写作的地方,即使对我们正在写作的人来说,也是不可预测的。

保加利亚书商德西·季米特洛夫(Dessi Dimitrova)和译者伊沃·扬科夫(Ivo Yonkov):你为什么要继续回到痛苦的过去?对你来说,写作是一种自我治疗吗?那你怎么看意大利学校里学习的文学作品?

不,我从来没有认为写作是一种治疗方式。对我来说,写作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它是在伤口上拧刀子,会很疼。我的写作就像那些老是出现在航班上的人,他们必须坐飞机,但又害怕,所以在整个飞行过程中,饱受煎熬。当飞机着陆时,虽然沦为一块软绵绵的抹布,但他们却很开心。

至于学校,我不太了解它们今天如何运作。回首校园,我成年后觉得奇妙的读物,那时变成极其枯燥的练习,必须评分。学校在教授文学时,消除共情和想象的乐趣。如果你通过玩弄那个形容词或这个修辞,抽走句子的能量,你会在纸上只留下苍白的字母组合。在最好的情况下,把年轻人变成优雅的骗子。

加拿大书商奥黛丽·马特尔(Audrey Martel):作为一名作家,意大利在哪些方面影响了你?

我经历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发生在意大利。我关心这个国家,从学习说话、阅读和写作开始,我就在使用意大利语。但是,作为一个女孩,我厌倦日常的现实。想讲的故事不在我家,也不在我窗外,更不是用我的语言或方言,而是在其他地方,比如英国、法国、俄罗斯、美国、拉丁美洲等等。那时,我写了一些异国故事,剔除意大利的地理和人名。对我来说,这似乎无法忍受。我确信它们会扼杀任何诞生的故事。激励我的伟大文学不是意大利文学,或者,如果是意大利文学,也巧妙地找到一种避免城市、人物、方言具有意大利风格的方法。这是一种幼稚的态度,但它至少持续到我20岁。

然后,当我似乎对我喜欢的文学有了相当多了解时,开始慢慢对自己国家的文学传统产生兴趣。我学会用那些印象最深的书来给自己一种动力,书写那些在那之前对我来说,似乎太地方、太民族、太那不勒斯、太女性、太自我而无法讲述的东西。今天,我认为,如果一个故事能够讲述你独自拥有的东西,如果它在你所喜爱的书籍中占据理想位置,如果你在此时此地写作,在你熟知的背景下,通过对所有时代和地方的文学充满激情地挖掘而获得专业知识,那么,这个故事就是可行的。至于人物,也是一样:如果他们没有某种时而紧绷、时而松弛的结,没有他们可能想割裂,却又经久不衰的纽带,那他们就是空无一物。

波兰书商马尔戈扎塔·扎维斯卡(Malgorzata Zawieska):冠状病毒对女性的处境可能产生的影响是什么?你有兴趣写这个话题吗?

我仍感觉恐惧和迷茫,因为地球上最弱势的人的生活条件,很容易在几周内变得更糟糕和可怕。我对病毒不是特别感兴趣,但这个系统的脆弱让我害怕,以至于我难以解释。我的意思是,一切都突然减少。在极短时间内,服从最终成为价值观的最高层次。而女性也接到比平时更多的命令,像传统那样,被分配到忘记自己,关注家庭的物质生存:喂养、看护、照顾、隔离、孤立自己,同时对一切都感到内疚,仿佛直到那一刻,她们才有太多期待。

在这幅图景中,为了解决首要需求:食物、水、房子、药品,后退一步似乎不可避免。是的,我相信,与其说是大流行的蔓延,不如说是恐惧的蔓延如何改变我们,从更高层次的需求和美好的抱负中夺走意义。简而言之,当经济、社会、文化体系假装稳固时,伴随而来的所有“行动”。但是,正如我所说,我必须考虑这个问题。目前,问题是怎样做才能使女性议题保持中心地位,必须把它当作根本性问题来看待。

(访谈全文可参见https://www.elle.com/culture/books/a33834141/elena-ferrante-interview-the-lying-life-of-adul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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