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胥勋和《回山》(下)
文/胥勋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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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又来了好些客人,文德贵忙得满头冒汗。将近晌午,几个人朝院子走来,很是眼熟。文德贵抬眼一看,丁主任、张小田和宝林来了。
文德贵满脸带笑招呼丁主任,却搞不清他来这儿的意图。
张小田笑眯眯地说:“丁主任升官当上副镇长了,你该叫他丁镇长呢。”
丁镇长一笑,伸过白皙的手握住文德贵粗糙的大手,说:“老文,你很不简单啊,把旅游搞得热火朝天,在网上好评如潮,双鹰坪快要成为这一带的知名旅游品牌啦。哎呀,那些驴友拍的照片,都赶得上专业水准了,帮我们做了最好的宣传。特别是你家的猫,很上镜哦,转发数大得惊人。我不停地点赞,把手都点软啦。”
张小田跟着大加赞叹:“真没想到,你当初回山,是看准了双鹰坪搞旅游开发的商机。破破烂烂的山旮旯竟然这么招人喜爱,太出人意料了。丁镇长点拨我说,这叫荒原美学。当今,好多城里人厌倦了城市的喧嚣,嚷着要回归自然,都想来山里耍。我得跟你学,下力气把双鹰坪的旅游搞得更红火。”
张小田一通表扬,弄得文德贵很不好意思。贵客登门,必得用好酒好菜招待。早上,亲家沿着石梯下到老渡口的水库边,钓回一条肥大的鲤鱼,这顿饭不愁没鲜肉给丁镇长吃了。
席间,丁镇长兴致很高,朗声谈起镇上制订的双鹰坪旅游发展规划。他说:“镇上和邻县的领导关系很好,他们答应尽快启动村村通修路工程,把水泥路修到石门。我们计划在石门建一条景观栈桥,游客下车后,平平顺顺就进村了。借力政府资助的传统村落保护项目,修复现存的民房。要重修张家老祠堂,在这里搞民俗表演,再现清明会的盛况。重点打造麦草洞,利用现代声光电技术,造出西海龙宫的逼真景观,让游客有身临其境的感觉。瀑布下方的山谷,特别适合开辟战场,招来军事发烧友,组成cs战队,畅畅快快玩对战。”说到这里,丁镇长稍作停顿,举起酒杯环视众人,自豪地宣称,“我就是军迷,特别喜欢cs真人游戏。”他看着张小田,“到时候,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说完,仰起脖子,把整杯火辣辣的土灶酒灌下肚。
张小田大喊一声好,一口干了杯中酒。宝林迟疑一下,也干了一杯。文德贵和亲家喝酒喜欢细水长流,碍于丁镇长的情面,只好干一个,都给呛得咳起来。
张小田接过丁镇长的话头:“老班长,你指挥,我冲锋。我争取在年底把双鹰山旅游公司成立起来,一项项落实好项目和资金,一定要把美好的蓝图变成更加美好的现实。”
一顿饭吃到半下午。交通不便,路途遥远,丁镇长不能久待。文德贵捧上一袋笋干,送给丁镇长。
丁镇长接过文德贵的小礼品,对张小田说,你把我的电话号码抄给老文,有啥事情,直接给我说,我全力解决好。
张小田小声说:“山上不通信号啊。”
丁镇长说:“通讯确实是个难题,我们会尽快解决的。”
张小田嘿嘿一笑,叫宝林打开公文包取出笔记本,撕下一张纸,抄了丁镇长和自己的电话号码。他说:“文表叔,有了急事也给我说一声啊。”
送走丁镇长一行人,文德贵酒劲上头,头疼起来。想想丁镇长的豪言壮语,他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初秋,双鹰坪进入雨季。暴雨连着细雨,老天总是泪涟涟的样儿。山高路滑,没有客人来,山上清静了。文德贵抢在雨歇的间隙,把玉米收回屋,偎着火塘撕玉米皮。好几回,他干着活,突然一低头,竟打起瞌睡来。唉,老了,经不得劳累了。一想到“老”这个词,他猛然记起,自己的生日临近,马上满七十岁了。
张三姑记得丈夫的生日,冒着雨一溜一滑上了山,来给文德贵庆生。三姑取出两套新衣裳,说:“这是宝珍买的。宝珍在城里买了楼房,最迟在年底搬进城,到时孙女也进城读书。女婿说,他们乡下的房子就给我们住,要我劝你下山,好好享享清福。”
文德贵微微点头:“我明白女婿女儿的好心,他们买房必得欠债,我们都靠着他们养老,拖累实在大,还是看看再说吧。”
生日这天,亲家老两口来了。张小田和宝林也来了,还带上了一个小伙子。这让老两口喜出望外。张小田雇了马匹,送来一台太阳能,叫宝林安装在屋顶,老屋有电了。他说下次再送电视机和接收器来,有了电视看,这山上就不冷清了。张三姑欢喜得很,做了满满一桌好饭菜,家人亲友聚在一起吃饭,欢笑声一刻也没停。
张小田请那小伙子做双鹰坪旅游策划方案,带他来实地观测。雨天路滑,上不到高处,绕着村子转几圈,他们就下山了。张三姑随他们下山,临走时,反复叮嘱文德贵,照顾好自己,千万要注意安全,等到过年,一定来接你下山住。文德贵听了,老泪盈满眼眶。
天气转晴,秋高气爽,秋色如陈年佳酿般浓酽。坪上,翠竹绿柏中,丛丛红树分外耀眼。临江一带,山如泼彩画屏,五彩斑斓,倒映碧波之中,美艳如妖。这是秋游的好时光,也是摄影爱好者的狂欢季。游侠、东门喜和次帅再到山中来,身后又多出五六个驴友。
白天,他们登坡下坎,狂拍美景。晚上,他们在大草坪安营扎寨,点起篝火,烤着肉片,狂饮啤酒。游侠请文德贵喝酒,文德贵咋好意思和年轻人混在一起,连连摆手。
第二天早上,这伙年轻人说说笑笑朝着藏王寨方向走。
文德贵问:“你们上哪去?”
游侠答道:“我们去拍麦草洞。”
文德贵高声说:“莫跑远了,注意安全啊。”
东门喜挥挥手:“大爷,放心吧,我们是超级英雄,天下无敌。”
亲家母也说:“这么多小伙子在一起,不会出事。”
望着年轻人走远,文德贵的心却放不下来。过了中午,没见他们回来。天色黑下来,还是望不到他们的身影。竹林里传来猫头鹰的啼叫,叫声凄婉如号哭,叫得文德贵心里一颤一颤的。他最担心的是,驴友要是去了藏王寨,定是凶多吉少。
文德贵年轻时在山里犯过险,领教过山神爷的厉害。要说藏王寨有多凶险,听听山里人给那些高崖深谷起的小地名就够了,有野猪城、熊拌膘、鹿撞墙,最让人心惊胆战的,是鬼招手。那时候,藏王寨树大林密,野猪成群结队,青鹿子黄麂子随处可见,偶尔还有豹子蹿进村子,叼走村民养的小羊儿。农闲时,张大田组织壮劳力,扛起火枪牵上猎狗,吆吆喝喝进山打猎,每一次都是满载而归。文德贵不仅打猎,还常独自进山采药。山里的野生天麻很值钱,卖药的收入能保全家的零用开支。有一回,趁着响晴天,他又钻进老林。天麻又多又好,文德贵挖了半背篓,仍舍不得下山。越走越远,走到从未去过的悬崖边上。天气骤变,下起大雨,他一不留神摔下山岩,伤得不轻。幸亏张大田带人寻找,在鹿撞墙沟底乱石堆里救起他。现在想来,张大田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却为一点私利跟张大田记仇,实在不大气,也不值得。几十年过去,藏王寨的树给砍败了,动物不见踪影了,药材也差不多给挖尽了,成了虚有其表的空山。
一颗心悬着,通宵睡不安稳。早上,文德贵扎上绑腿,提上砍刀、绳索和木棍,准备进山。他把手机和纸条递给亲家母,说:“要是中午我没回来,可以肯定这回碰上大祸事了,你到垭口给丁镇长和张小田打电话,让他们来支援。那么大的山,能不能找到那群小伙子,我没把握。”
亲家要随文德贵进山,文德贵没答应。他说:“你留下来接应丁镇长,我在每条岔路口树上砍一道口子,你们顺着记号就能找到我。”
亲家母把一袋玉米饼放到文德贵手上:“找人要紧,你快去吧,千万当心啊。”
多年无人行走,野草杂树间看不到路径。过了麦草洞,文德贵全凭倒伏的荒草跟踪前行。阳光普照,山川明亮,空气清新,草木芬芳。枫香树、栓树、黄栌、青杠树和板栗树全都脱下绿衫,换上透亮的红装,整个山谷红艳艳的。山溪急急缓缓,陡处挂瀑,缓处飞湍,静处积潭,淙淙水声宛如琴韵。如此诱人美景,那些小青年怎肯放过,怪不得他们迷失在乱山深处。
登上野猪城,虽可见到杂沓足印,却不见人。攀到熊拌膘,已见不到人的行踪。转往鹿撞墙,夜幕悄然滑落,一天的搜寻无果而终。剩下的还有鬼招手几处。可是,鬼招手范围特广,当年找矿的地质队都曾在那里迷路,原因是地下的磁铁矿让指北针失灵了。文德贵找一处岩窠容身,裹紧衣服抱紧臂膀,半睡半醒过了一夜。第二天,他一头闯进鬼招手,转了整整一天,仍是无果。
第三天,他打紧裹腿,振作精神,继续搜寻。将近中午,在一处崖畔,赫然发现一只背囊。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们就在这里。可是,人呢?人在哪里?他伏在崖畔向下看去,岩根下,几个年轻人东倒西歪,随身杂物散落一地。这是一个天坑,足有三四十米深,没人搭手,他们攀不上来。
原来,一路美景招引,驴友们只管拍照,忘了归程。近晚,林下生出丝丝缕缕雾气,不大一会儿,浓雾就包裹了天地,他们迷路了。打电话求救,没有信号打不通。拿出指北针定方向,指针乱转定不准。大家惊慌起来。游侠还算镇静,嘶声说,先歇一晚上,明天天亮再找出路。第二天,浓雾久久不散。次帅说,水往低处流,顺着溪流也许能找到出路。走着走着,溪流在险陡处凌空而下,他们又只得折回原地。人困马乏,一个个偏偏倒到,双腿撑不稳身子。这样转来转去,糊里糊涂转到天坑。东门喜脚下突然蹿出一条长蛇,他惊叫一声,夺路逃窜,却给摔下山崖。浓雾中,一个个看不清路,盲目跟着东门喜飞跑,结果都摔了下去。幸好岩根有茅草托举,茅草厚实而柔软,他们伤得不重。
文德贵把绳子拴在大树上,顺着绳索下到岩根。一见来了救星,几个年轻人从绝望中挣脱出来。
游侠有气无力地说:“文大爷,谢谢你!”
文德贵把剩下的玉米饼分给他们,让大家吃了攒足力气。游侠第一个攀上崖,在上面拉拽。驴友依次攀援而上。剩下东门喜和文德贵,两人一起攀爬。东门喜比那几人伤得重,用不上力,动作迟缓。文德贵紧贴着东门喜,双脚蹬紧石壁,在下面用力托住东门喜的屁股,一点点往上推举。上面的人一起用力,紧拉绳索。看看就能伸手拽住东门喜的胳膊了,不料东门喜力气耗尽,竟然松手下坠。文德贵闪躲不开,也连带着坠下山崖,额头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血流不止。
文德贵昏死过去。
心腔最深处,一团亮光蠕动着,挣扎着,一点点拱出胸膛,轻飞起来。这团光无形无色,晶莹闪烁,灼热如火,正是文德贵的精魂。经炽热的阳光烤晒,精魂动能倍增,一忽儿钻进心腔,一忽儿飘出胸膛,但始终不离肉身。
不知过了多久,精魂看见,丁镇长和张小田带着一拨人赶来了。众人一起用力,把文德贵和东门喜拽出天坑。野径细窄,容不下担架。丁镇长要大家轮流背伤员下山。宝林背上老爹,向山下猛跑。跑到山神庙,大黄猫追着老主人,喵喵咪咪不停叫唤。到了平缓地带,人们将伤员抬上担架。众人见宝林累得大汗淋漓,要换下他,宝林推开别人,只管抬着担架快走。走进老屋基,宝林腿一软,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把文德贵摔倒在地。精魂经这一抖,跳出心腔了。
老屋基宽广的台基上,浮现出文德贵从未见过的景象。高门大院,古朴严整。院里聚着数百人,有的穿长袍,有的着短衣,双鹰坪张、文两姓的先祖都坐在一起。廊院里摆放了数十张席桌。山神爷坐在大厅上席,面前摆着斗大的酒碗,还有前些日子文德贵送到庙里的供果。狗祖和猫祖肃然有礼,也坐在正席上。影影绰绰的人丛里,张大田站起身,微笑着向文德贵招手,老哥,这里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品不尽的好茶美酒,你快来入席吧。盛情难却,文德贵抬脚要往老屋基走去。
这时,宝林猛力一撑,抬高担架。那精魂跳了一跳,顺势跳回心腔。文德贵赶忙收回脚步,心里升起一念,三姑约定年底接我回家,我要和她相伴到老,怎可贪恋美酒佳肴,撒手离她而去呢?
清风拂过,幻影消散,老屋基上空空荡荡。
亲家母跌跌撞撞跟着担架跑,累得趴在地下直喘。望着抬伤员的人群疾步如飞,直到转过石门看不见了,她拉腔拖调喊起来:“文亲家,治好了伤,早点回山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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