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亚非：阳光灿烂的日子（下）｜小说

田亚非：阳光灿烂的日子（上）｜小说

文/田亚非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接下来，我和云竹上完课后，就赶到医院，一面和她一起讨论教案，一面帮着做教具，还要在赵医生面前给打掩护。教案一完成，又配合她试讲，从方案到过渡语，再到表情、动作，推敲每个用词，落实每个表情。

方案一次次否定，环节一次次更改，纸篓里装满了扔弃的稿纸。看着林菲瘦削的脸蛋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和云竹觉得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转眼十天过去了，原计划出院的她由于身体还是比较虚弱，赵医生不给签字。

上课的日子转眼就到了，教委领导和全县七八十位老师提前一天到学校报到来了。可是林菲对教案依然不太满意。

“啪——”她把定稿的教案又扔进纸篓里。

我和云竹目瞪口呆。

林菲笑着说：“我这次来当一回英雄，体验一把视死如归的感觉。最糟糕的结局我想到了，可以接受。好的是教材我已滚瓜烂熟，并且我也了解我的学生，所以我想预设太多，反而受限。明天根据学生的实际情况，顺势而教。我的好姐妹，你们不用担心，相信我！现在我最需要的是解决形象问题。麻烦你们去重点中学那边，找某老师帮我借一套上台的衣服，最好把她的化妆品也借一下，不然我担心会吓跑听课的老师们。”

看着她依然苍白的脸上如此笃定，我俩按住内心的忐忑，急忙跑去执行任务。

第二天，当林菲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背带裙站在区公所礼堂的舞台上时，我和云竹好生欣慰。口红和胭脂掩盖了她的虚弱，齐耳蓬松的短发让她朝气蓬勃，眼里自信的光让她主宰了整个舞台。整堂课犹如行云流水，在学生问题的层层推动下，她巧妙地带领孩子们在数学知识的丛林里穿行。

严密的逻辑，简洁的语言，精当的评价，原来数学课堂有着这样的魅力！在热烈的掌声中，她一再鞠躬致谢。我和云竹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也拼命鼓起掌来。

后面，她又给大家汇报了设计思路，和大家互动答疑。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她推辞了出席午餐聚会，我们陪她回到医院。

一进屋她就和刚才判若两人，不顾形象地躺到床上，嘟嚷着：“不要管我，我要睡觉，睡觉……”还没说完就睡了过去。

我和云竹心疼地掩上房门。

林菲这次带病上教研课，让她一战成名。

与此同时，云竹也有好消息传来，她的画在县里得了一等奖。

那段时间，我们的心情好极了。

于是，我们跟中年女老师学习织毛衣，因为这在当时很流行。

云竹的表姐在镇百货公司上班，一有新毛线到，就通知我们去选。

我们从最基本的针法入手，平针，上下针，再到后边的元宝针及穿花。看着几团毛线在我们手指间一圈圈增长，最后变成了一件衣服，我们的兴致非常高。

云竹还会给我们设计各种图案，我们照样织出的花纹虽然很蹩脚，却是乐此不疲。

但这种快乐很快就走到了尽头。

一位老教师到县医院查出肺癌，因为无钱治疗，被抬了回来。

那几天校园的氛围很是沉重。

一天晚饭后，云竹突然说：“我想到广州去。”

“什么？”我和林菲同时问道。

“我想辞职去广州打工。”

我俩惊住了，我们可是正式考出来的老师啊！

“为什么？”

“你父母会同意吗？”

“我——你们看丁老师——这样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我觉得可怕。”她叹了口气，“不过我父母肯定不会同意，所以，我只有悄悄走。”

沉默了半晌，我问道：“你去那边干什么？”

“我有亲戚在那边进厂，一千块一个月——我想我也可以的——并且我会画画。我想总可以生存。”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这一天就织毛衣的日子，是多么的苍白。

我们开始看书做题了，准备参加成人高考。

第二学期，云竹真的辞职走了。一周后，她的父亲来帮她拿东西，满脸悲戚。

大家看我和林菲的眼神也有点异样。

我俩再没像以前那样闹腾了。我们都清楚，以前那种快乐无忧的日子永远不会回来了。

一年后，我考进了县里一所中学，任教初中语文兼团委书记。几年后，我又考进了市里的一所中学教高中。

从此以后，我们三人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运行，彼此再无交集。

“林校长，她说她是——”一个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这才惊觉到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她后边，是急忙赶来解释的刚才那位门卫。

她轻轻摆了摆手。门卫退了回去。

“看够了没？”

“林菲——”我激动地伸出手去。

“终于想起回来看看？我一直在等着你们。”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接下来，林菲带我参观了整座校园，给我做了一番细致地介绍。校园全变了样，只有那棵罗汉树，还忠诚地立在那儿。

我的心底漫起无限惆怅。

“对了，当年你走时在做高考题，后面还在做吗？”她问我。

“嗯，做了两三百套吧。”

“哇！看来拼命三娘的名号果真名不虚传。怪不得听说你常年教清北班，真是佩服你！”

我笑了笑：“其实，谁没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拼命呢？你能坐上校长这把交椅，付出又会少吗？”

我们相视会心一笑。

“对了，有云竹的信息吗？”

“听说她去深圳，发展不错，开了一家很大的画廊。只是，后来她离异了，回了老家，好像再婚了，找了一个木匠。要去看看吗？”

“要！”

我们驱车前往。

一路打听，终于来到了一个叫松岭堡的地方。

这是一个背靠竹林的安静的三合院，小院后面长满竹子的小山包，犹如一道翠绿的屏障。

我们走进院去，看到坝子里的一幕，不由得停下脚步。院子的主楼是两层竹楼，两边的厢房是用木板做的。院坝铺着青石板，干净清爽。

主楼的台阶两旁，立着一棵玉兰，一棵海棠。玉兰树下有一架竹秋千。海棠树下，一张画着棋盘的石桌上，散乱地放着一堆棋子。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子正在旁边的躺椅上小憩，胸口堆放着一件还未织完的白色男士毛衣，衣角的两片竹叶非常醒目。

我们俩交换了下眼神，把目光转向了院外。

前面，是一块荷塘。此刻，荷叶正圆。挨挨挤挤的荷叶间，冒出几朵粉粉的荷花，几只蜻蜓在花间飞舞。荷叶下，不时游出几条鱼来，偶尔发出“哗啦”的声响。一道蜿蜒的木廊，连着荷塘里的一个小凉亭。我俩静静地想象着男女主人在里面喝茶对弈，听雨观鱼。

“两位尊贵的客人，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我们转头，只见云竹伸出双手，热情地向我们奔来。

不约而同地，我们张开双臂，紧紧地拥在了一起。三十年的时光，一下被压缩到这一刻。

进到客厅，只见全屋的木质家具。云竹像个小女子介绍说：“有点拙劣，不过全是他自己打造的。”目测这些家具的高度，完全是为小个子的她量身而做。

我们很想见到这位手艺“拙劣”的男主人。

正墙中间，挂着一幅画，一大片竹林旁，几棵海棠树，花瓣飘舞。旁边有几个小字：繁华落尽，唯淡是真。

“好流畅的行草！谁写的？”

云竹笑而不语。

这时，一个男声在院子里响起：“云竹，你来一下！”

见没有应声，那声音又说道：“云竹，你来试一下椅子扶手的高度。”

云竹叫道：“你进来。”

一个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右手拿着一把凿子。朴实的衣着，却难掩一股英气。

“咦，来客人啦？”

“她们在夸你的字呢。”

男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献丑了。”

“我给你介绍下——”云竹还没说完，男主人指着我们说：“江蓝，林菲！”我们正诧异，他接着说：“你们不知道，云竹常常给我讲起你们呢！”

我们开心地大笑起来。

“时候不早了，要不到镇上去吃饭，你们边吃边聊？”他转头温柔地问云竹。

“不！她们是我多年的朋友，要升为一级接待。”云竹俏皮地答道。

“好！”男主人心领神会地往外走，“一小时后开饭，你们三姐妹慢慢聊。”

“我带你们参观下我们的工作间吧。”云竹带我们先走进右边的厢房。

这里是她的世界。大半个屋子都摆放着画架，上面铺着形式新颖的成品画，动态的动物，安静的植物，以及其他天马行空的奇特世界。

一张宽大的桌子上，摆满了调色盘和画笔。

我们顿时觉得眼花缭乱。

“原来你一直没有闲着！”

“能闲下来吗？没有画笔的人生会好寂寞。”

“你看，矫情了是吧！哈哈。”

我们自动恢复到原来的相处模式。

接下来，她又把我们带进了左边的厢房。

“哇！”一进门我和林菲就大叫起来。如果说刚才云竹的画是死的，那么这个屋子给了那些画以生命。满屋的竹编，惟妙惟肖地把那些画面呈现在我们面前。一飞冲天的凤凰，相依相偎的恋人，山岗上静默的树……

“这些，又是谁的杰作？”

云竹朝墙上努了努嘴。这是一张略微发黄的照片，照片上，一位身着迷彩服的年轻军人，正手持长枪在西双版纳丛林里执行任务。

我们发自心底地赞叹起来，谁能想到啊！不由得朝对面厨房投去敬意的目光。

“你们今天来的正是时候，隔两天我们就要出趟远门，到杭州去参加一个工艺品博览会，主办方已寄来了邀请函。”

“你们真是珠联璧合呀！”

“你们是洞内定乾坤啊！”

云竹莞尔一笑：“我的乾坤在这儿，走，带你们瞧瞧去！”走出房间，云竹挎起一个竹篮，带我们向院子左侧走去。

只见竹林边，篱笆围着一大片菜地，就像云竹的调色板，红的番茄，绿的青椒，紫的茄子，引来蜂飞蝶舞。

一种熟悉的感觉重临心头。

“好多年没有闻到黄瓜的清香了，我先吃一根。”

“呀，我捉到了一只蜻蜓！”

“对了林菲，你最后收割了范公子没有？”

“他呀，自投罗网，主动给我送来一本《倾城之恋》。”

“哈哈，不屈而战！”

“江蓝，你都没念过高中，还教清北班，有压力吗？”

“嘻嘻，就是因为我没读过高中，无缘北大清华，才逼着我的学生们去完成我的梦想。”

“云竹，你打算就这样归隐了吗？”

“也许是吧。看够了人世的繁华，回到生命的原点，觉得特别踏实。不过也不一定，等哪天心血来潮，也许会重出江湖。”

“真羡慕你，活成了自己的模样，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幸福吧。”

“其实，每个人对幸福的解读是不一样的。”

“究竟什么是幸福呢？”

风吹着鸽哨从竹梢上滑过，带着这个问题远去。

接下来，我们海吃了一顿最高级别的农家盛宴。看到男主人灵活的身手，满脸的宠溺，我们感受着这个农家小院里独有的幸福。

霭霭暮色中，我们辞别而去。透过反光镜，看着两个越来越小的人影，以及两只自然握在一起的手，我们衷心祝福云竹。

“打算回来住几天？”

“明天回学校。又接了个高三，准备下一轮冲锋。”

“累吗？”

“累。也许这就是我的人生使命吧。你呢，假期怎么安排？”

“明天到教委开会，争取早点把学校评为农村示范校。”

“有你在，我们很放心。”

“谢谢。我必须全力以赴，因为那是你我及众多师生梦想开始的地方。”

夜色里，一辆白色小车飞驰而行，奔向已知的终点，也奔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