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故事】帅士象《刘文寿先生》
文/帅士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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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就知道院子里办了一所小学。这是地主的大院子，有一个大天井与两个小天井，几十间房子。后面一平台小山，上面有十几棵高大的青杠树，每年都有拖着长长的尾巴的喜鹊，在上面筑窝与叽叽喳喳。小学位于院内我家厨房对面的大天井与小天井之间，一条小巷子一分为二，右边小房子里，住着唯一公办老师刘文寿先生；左边是一个大教室。
小学叫大兴小学，全村一半的孩子在这读书。因为一队与村上的距离，有十几里。所以在此设一小学，负责一、二、三、四队孩子们读书。
小时候我对学校唯一的印象，就是一个个头很大的孩子，中午不回去，下雨的时候，他们面对竹林，吃着瓷缸里的饭菜，上面用一片荷叶遮着，用榕树叶子封着口。瓷缸上有一个毛主席的侧面头像。我很羡慕，那是干饭，还有菜。
从读一年级开始，我慢慢地就对文寿先生有了印象。
听说他是从西藏参军转业，安排到此教书的。爱人在县城。
文寿先生很胖，我对他印象一点也不好。他穿着一套白布染成的蓝布衣服，四个包，连帽子都是蓝布做的。他胖得下巴上都掉着肉，在我看来是地主，不是老师。而且我觉得他的笑，发出的是“嘿嘿”的声音，短促而尖细，分明是奸笑。有时他与民办瘦小唐老师下象棋赢了，都能听见他那尖细的“嘿嘿”笑声从小屋子里发出来，真的有些让人害怕。
他的吐痰怪异。嘴唇极细薄，痰一下从嘴里飙出来很远，准确地落到天井里有鸡屎的一角。这与众不同的吐痰法，让我深感他一肚子不怀好意。
所以，放学后，有时文寿先生在天井的那边默默地看着我在这边的高板凳上做作业时，我背皮发麻，很不自在，我认为他内心一定打着什么算盘。
甚至有一天下午放学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他在上边对我说，我给你拿两个桃子来。结果他一走，我撒腿就跑了。我怕这地主腐蚀我，要我去对面的军事研究所做什么坏事，课本上刘文学的故事深入人心。
慢慢地对文寿先生印象好起来，是他对我无条件地夸奖。
大教室是复式班。我们在文寿先生面对的右手边，一个组，十个人，五年级。左边就是一二三四年级。可怜文寿先生要巨大本事，每天每节课都要在这五个年级里跳跃教书。
现在才知道，他的嘴皮子那时不知道说得有多麻。
班上有一个大个子同学，姓陈，造句老过不了关。我个子最小，造句却是五年级中最好的。放学后，文寿先生将陈大个子与我这个小个子弄在一起，我们都坐在桌子上。文寿先生说一个词，我们各造一个句。我每一个造句都受文寿先生表扬。陈大个子就惨了，造一个过不了关，他骂一声“狗屁不通”，就被文寿先生的竹板在手心打几下，骂一次。打骂了十几次，他还是不过关。弄得陈大个子一下午都在汪汪大哭，我一下午都在受表扬。这件事我印象最为深刻。
文寿先生每天很认真地在黑板上写字，写得很好，横端竖正，像课本上的一样。我很惊奇他能写这么好的字。后来我所以爱上了书法，肯定地说，是受文寿先生书法的影响。
那时真怪，最爱绿格子的作业本。铅笔香、擦子香、作业本香。我那时最爱做的事就是，将作业本的绿格子全部填满。
母亲一个人带着她的四个孩子生活。好艰难。实在熬不过了，母亲让我去文寿先生那借五角钱，文寿先生每次必借。那时的五角钱，主要解决几袋盐巴。
弄不清楚他为何会在这小学教了二三十年的书。按理讲，爱人在县城，随便找个借口，送点礼，也会回县城的。而他竟然真的在这里教了二三十的书，直到学校拆掉迁到村里，大兴小学撤销。
现在如此在村小坚守的好老师，怕是极难找了。
文寿先生的生活是很艰难的。我现在极爱吃一种早餐，白稀粥，加油炒豆豉。我过去经常看见文寿先生这样吃。虽然节俭，也很香。
文寿先生的一件趣事是，差点被神秘大怪吓死。后来大兴小学从院子里拆了出去，在旁边一百米外重新建了一所小学，土砖围墙全包。里面的半亩桃花，那是我年少最美的记忆。当然也偷过里面的桃子，好吃极了。文寿先生经常一个人住在里面，这时的民办老师是我初中同学，每天要回几里外的坝地家里。河的对面，有一个十几年前建立起来的军事研究所，每星期要放电影。文寿先生便在吃了晚饭后，一个人拎个小板凳，穿过校外的棉花地，经过一大片岩石地带，过河，上公路，进入露天电影场。看完后，十点左右，他一个人打着电筒，穿过岩石地带，过棉花地，回校，因为这是近路。几年都没事，有一天晚上回来，他经过棉花地时，手电筒照一怪物，他立即惊诧不动，目瞪口呆，头顶宛如雷击，电筒直直地照着那怪物，全身定了。事后回忆，那是一根大碗大的“树子”横在他的面前，其实是一条巨大的蟒蛇。等那怪物爬走许久，他才清醒过来，双脚千斤重般挪回教室，一夜都在心跳。第二天，民办老师带了一帮学生去棉花地看，的确在地中，有一条深沟，一直延伸到了乱石崖中。那些崖纵横交错，最深的有一百多米深，据说有的直通河里。
文寿先生数次帮过我。
学校有公社党委书记伍其贵的三个孩子在里面读书。伍书记是我母亲活着时要我学习的唯一英雄，人家一个人，靠在松林里搂的柴禾，经常在街上卖了，挣钱交学费供自己读出了书，最后当了公社书记。神奇的是，我后来竟然在县政府，与他同一个部门上班。这时他只是科员，已经接近退休。
有次我与伍书记的儿子们打架，他们有一帮人，我们有一帮人。
神奇的是，我用夹黄鳝的竹夹子一下打了过去，铃响就进了教室。谁知不偏不倚，将书记的大儿子正好打了个鼻血开花。这下闯了大祸。民办唐老师吓个半死，对我又打又踢，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把尿拉在裤裆里。唐老师要通知队上的民兵，将我押到公社去关起来。文寿先生出来进行了阻挡，说我不是故意的。唐老师不依，他可能怕饭碗丢掉。文寿先生是公办老师，在这里负责，终于将我救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他不是地主，更不是坏人。他是一个慈祥的老师。
还有一次事可大了，我应该是犯了“法”。
大哥肺结核吐血，住在医院很久，止血后回家。我寻思着要给大哥弄点猪蹄子吃，好好补一下，吐了那么多血。那时我父母早亡。我只不过十四岁，初中毕业回乡务农。想了许久，便想到了文寿先生校园鱼塘那些鱼。
鱼塘并不大，两分地的样子。学生们多年来将各种鱼丢在里面，大的几斤，小的不足一两，草鱼鲤鱼鲫鱼白条子偷嘴子黄鳝泥鳅等，一切皆有。我在学校玩的时候，经常看见鱼们成团起来游泳。我想，里面几十斤鱼有吧？
毒死卖些，是可以买几个猪蹄子的。
于是我找了些灭血吸虫的毒药五六粉，在一个晚上翻过学校，丢进了鱼塘。那时正是暑假。我以为鱼们当时就会浮出来求救命，然后我捞几十斤，明天早晨上街卖鱼。
结果，等了一小时，没消息。
天亮回来看，鱼塘上还是没有白花花一片鱼。
下午来看，还是没有。
怪了，鱼去了哪里？
我好失望。大哥的猪蹄子买不成了。
几天后，我路过学校，大为震惊。我在围墙外闻着了五六粉臭。翻进去一看，天啦，满塘茶水色，数十斤鱼全浮在上面，大的可能有七八斤，小鱼无数。全腐烂了，恶臭无比。
我吓得一下坐在地上。
因为，因为，这茶水的水臭，我如何可以消除？
烂鱼如何弄走？
我没有任何办法。
从此，我内心忐忑不安，夜夜睡不着。
开学了，大家当然知道了最美丽的鱼塘被破坏。
谁干的？
我那时天天吓得几乎遗尿。
罪犯的感觉，作贼的感觉，如泰山压顶，真不好受。在我看来，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就是犯错后，内心一颗钉子，一直钉在那里，让你不安，让你心痛，让你吃不进睡不着。不犯罪，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幸福。
一星期后，文寿先生与唐老师，朝我的家走来。那时，我正在家里宰猪食。
文寿先生一问是不是我干的，我就哭了。
全部承认。
唐老师大怒，上来对我又打又踢。再一次在裤裆里拉尿。真不好意思，我一生共在裤裆里拉了三次尿，都是少年做了错事的时候。
我除了哭，还有什么？
不过，轻松的是，我内心的千斤重石，一下没了。
文寿先生虽然非常生气，最后还是宽容了我。
那天晚上，我睡得全世界最安稳。
这一课，让我永远不想作一个做坏事的人。
一生感恩文寿先生的宽容。
人生意外多。我已经在姨娘的介绍下，拜了师，要去陕西当割漆匠。结果，却偶然地去村上小学里唯一的初中班里补习，考上了高中。
二百高中毕业生中，我考第一。
在另外一座城市学习两年读部属中专，分到了县政府。
我大概在县政府工作了七八年后，有一天，意外地在工会茶园，遇见了文寿先生。他提一副象棋，在那看棋。他是爱好这个的。
我先认出他，他再认出我。
我们都很高兴。
我们下象棋，连下了很多天，数十局，文寿先生处在绝对下风，下不过我。他边下边叫着我的名字，心想他教出来的小子，象棋怎么这么厉害？
这时我已经成了县上的知名诗人，国内到处发表诗歌，笔名就是“帅士象”。 我对象棋除了痴迷，水平极高，经常参加县级比赛，最好得过前几名，是县政府四个外出访问比赛的象棋队队员之一。
后来，我就不与他下了。
他也不找我，只是提着有棋的包，站在外面看大家下棋。
后来很少遇见文寿先生。
后来听说他去世了，在小学那时，他就是高血压，一身是病。
我一生所悔，便是在茶园里重遇文寿先生，做的一些错事。我应该陪他永远下棋。我至少应该请他吃十次饭。但是，我后来没与他下棋了，更没有请他吃一顿饭。记忆中，他还请我上他工会茶园旁边供销社住宿楼的家里，请师母为我煮过一次饭吃。
我是个畜牲，不懂感恩与回报。对于文寿先生，我永远感恩也不够。
我是农民的儿子，木讷、粗糙、无知，进城后没人教我，很多不懂。
人生在世，总是学生亏欠老师多。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