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古豫晋（11） / 开普饭

十一、龙门

来洛阳，怎能不来龙门，在知道龙门有夜景灯光后，我特意换到东山宾馆住宿，这里的顶楼茶室正好可以看到宾阳三洞。作为中国三大石窟之一，龙门地位很高，但很多年前到此一游时，缺乏知识储备，只能看个一知半解。来龙门到底该怎么看呢？我这次来龙门前做了些准备，希望能有新的收获。

中国三大石窟各有特长。云岗石窟胜在早，是中国大规模开窟造像的开始，皇家建造，统一设计，保存较好。敦煌石窟胜在久，从前秦到元绵延不绝，包含着丰富的历史和艺术信息。而龙门则胜在处于帝都，北魏和盛唐——中国历史上两大石窟艺术的高峰——都在洛阳定都。在中国古代，帝都就是中心，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工艺……统统都是中心。重要的艺术形式，也从中心向周边辐射。平城（大同）只是北魏早期都城，所以云岗虽好，石窟形制却较为简单，对中国石窟的影响性不及龙门。敦煌则始终是边地，虽然石窟艺术从西而来，敦煌开窟的历史早于龙门，但其鼎盛时期的窟龛形制与艺术粉本都来自中原帝都，它只是保留着那个时代的标本，却不是当时最杰出最重要的作品。中国石窟艺术是一个先由西向东，再由中心到周边的传播过程，龙门就是传播的中心，这便是它无可取代的价值。

旅游的人未必在意其价值，更在意它的名气和可看性。就像看过小红书就到网红地点打卡一样，在乎的是能不能拍到一样的照片，证明我来过。我第一次来也是如此，除武则天用脂粉钱捐的奉先寺，没太多印象。当然记住的还有几乎每一个导游都会说的故事，卢舍那大佛按照武则天的面容塑造，看上去有多美。再来龙门，则因为近年我对石窟雕塑的痴迷。我不是研究专家，只分享些当下我对龙门的兴趣点。

首先看典型时期的重要洞窟。第一个是北魏的宾阳三洞。宾阳洞是北魏宣武帝为其父母孝文帝和文昭皇太后做功德所营造的洞窟，为北魏迁都洛阳后的皇家工程，据说耗费80万人工，用时24年建成，其实终北魏一朝也只完成了中洞，南洞、北洞直到隋唐才陆续完工。重点看中洞，因栅栏阻隔，无法进窟参观，只能看全正壁一佛二菩萨二弟子像，南北二壁还有一佛二菩萨像，合为三世佛题材，这种佛像配置，特别是一佛二菩萨二弟子的组合就是在宾阳洞定型。整体为三壁三龛式马蹄型洞窟，这与早期中央塔柱式洞窟完全不同，说明佛教在中国化的过程中，从以塔为中心向以殿堂为中心转变。佛像装饰则是北魏晚期典型的瘦骨清像和褒衣博带，是孝文帝汉化改革的体现。洞窟上方有莲花伞盖，下方有莲池铺地，四壁雕刻满满，展现着华美的佛国世界，也有帝后礼佛图（被盗国外）和神王雕刻，可惜都无法看到。中洞的完整形制并不局限在窟内，窟门外上方是火焰纹窟楣，两侧刻有仿木结构的窟檐，窟檐下是二天王，披帛装的肩部翘起，有典型的时代风貌。宾阳三洞本身也是一个整体，象征着三世概念，之前看巩县石窟，其一号窟就是宾阳三洞的简化版，用左右两龛代替两窟，工程量大幅减少。中洞留给我深刻印象的还有佛像的笑容，弯弯的嘴角笑意明显，与后世似笑不笑的神秘感不同，是很直给的慈祥。或许这就是宣武帝心目中父亲孝文帝的样子吧。宾阳洞所树立的中原风格成为典范，不仅仅规范了石窟的形制，对后世寺庙造像，金铜造像的格局也有影响。

第二个是奉先寺，唐代石窟的代表。一佛二菩萨二弟子二天王二力士，形制较北魏更趋复杂，而且不在分内外，天王力士与佛祖菩萨共聚一堂。准确的说，奉先寺不是一个洞窟，而是摩崖雕刻，它没有窟顶，历史上就没有。还可以将其理解为一座殿堂，诸尊造像都排布在一座神坛之上，可与佛光寺、南禅寺大殿内布置相参照，这也是唐代佛殿的典型配置。奉先寺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就建在卢舍那大佛龛前，是唐代密宗祖庭，杜甫年轻时曾游览并留诗，其中“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一句还成为成语“发人深省”的由来。可见大佛龛当时便已声名远播，对此后开窟造像和寺观营造的影响自不必言说。大佛龛的雕刻极为精美，卢舍那大佛头光之中有七佛，每尊佛都有两位协侍菩萨，身光之中则有伎乐飞天。菩萨力士着天衣、天王着铠甲，刻工俱是精湛。都说卢舍那大佛很美，我也静静欣赏，面阔重颐，发髻如云，威严与慈悲都在眉目之间，中国的佛像雕刻技艺至此已然成熟。大佛着通肩袈裟，衣纹简素，质感贴身，此时已无需辨别汉式风格还是笈多风格，大唐自有兼收并蓄的气度，唯美而已。卢舍那佛有遍照光明之意，整组造像及周围崖壁微向外敞口，将浩荡张扬的气势表达得恰到好处，看见大佛，如见盛唐。

其次看无处不在的细节。历时千年，经历风雨，龙门石窟残损严重，很多造像都是没有头的，游客至此很难看出名堂，会错过许多精彩的细节。我的经验是四步看造像：先看主尊协侍，佛像也好，菩萨、弟子、天王也罢，都是造像的重点，要细观，哪怕残损，也能从头冠、衣饰、身姿中看出时代风貌，北朝造像是直立的，衣角飘起的早些，衣衫垂坠的晚些。盛唐菩萨、天王造像是“S”型的，天王显力量，菩萨显柔美。再看周边形象，主像周围的飞天、伎乐、神王、狮子、供养人等也值得细看，我个人最喜欢伎乐类，有乐器还有舞蹈，内容很活泼丰富。飞天的造型也是断代的依据，早期的飞天姿势很硬，仿佛坐在云端，时代越晚，线条越飘逸柔美。三看建筑纹饰，实物的窟楣、窟檐、佛塔等建筑很重要，能看到斗拱、鸱吻等仿木构造，甚至出现希腊式的柱头，佛塔样式更是覆钵式、殿阁式俱全，可见东西文化的交汇。洞窟内也有建筑的刻画，往往作为佛说法的背景，也是很珍贵的古建筑素材。中国古建筑以木为主，保存艰难，唐代建筑只有三个半，要想看到更古老的建筑样式，只能从壁画、窟龛、陶楼中推测。纹饰中蕴含的信息也很可观，火焰纹、卷草纹、蕉叶纹、连珠纹等等，原本是为了佛国画面更加美好，如今也是研究时代风貌的重要元素。四看题记碑刻，文字信息比图画信息更直接，可以获知具体的年代和人物，有利于发现开窟造像真实的时代背景。龙门还有药方洞，保留着一百四十个古代药方，是现存最古老的石刻药方。值得一提的是许多北魏碑刻本身字体优美，也是难得的艺术品，古阳洞（十九件在古阳洞，还有一件在慈香洞）的龙门二十品就是难得的魏碑书法，其中《始平公造像记》更是仅有的阳刻作品。魏碑体是特殊时代的楷书，特别是孝文帝推动汉化后，将平城书风的拙朴与南朝书法的清妍结合起来又出新意，在洛阳时期达到高峰，这一过程就在龙门石窟中得以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