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 （上） | 作者 吴静
卿本佳人
作者 吴静
第一次看到她的微信昵称：风雨百合，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她终究还是没能逃脱生活的魔咒，终究还是做了风吹雨打中的百合。
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呢？算起来，比她今年准备读研的儿子，年龄还要小十岁时，我们就认识了。在单纯的孩提时期结下的友情，又在青春的茫然中，彼此相伴相依过，友情的浓度与纯度，不言而喻。
实际上，我们真正生活在一座城市的时间，也就五六年而已。但这几年烙下的生活印痕，却是记忆中最无法磨灭的一部分，它展示了生命初始的状态，那里有稚嫩，躁动、迷茫，更有美好。之后的几十年，或许是彼此都开始锅碗瓢盆叮当响的人生，在为人妻为人母的称谓里，不断转换角色的忙碌着；也或许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只在彼此心里留个隐秘角落，专门来存放这最纯粹、最纯真、最纯洁的友情；更或许是我们都逐渐坚强起来，只想报喜不想报忧。这些年来，我们没有客套话或寒暄，虽相隔千里，虽很少联系，但从未离开过彼此的心。
我若有难，她还是会第一时间冲上来帮我。她若生活不顺，我也仍会心里不安。生活，能摧毁一个人娇嫩的容颜，带走青春的光芒，却无法扼杀最珍贵的感情。这样干净、纯粹，没有任何功利输入和输出的友情，在现在的世面上，已经不多见了。
记不清是初一还是初二，我们就认识了。那时的小学是五年教育，孩子们上学都早，大概也就十一二岁吧，我们就认识了。本来，我们并不是一个班的，但每天放学，都要常常和她碰面，因为她家和我们学校，共用一堵院墙，进出校园都要途径她家的那条路。小孩子的友谊是极容易建立的，一起跳个皮筋就能认识，更何况要天天路过她的家。
记忆中，第一次产生共识，是因为班里一个女生。那是比较早熟的一个女生，成绩不好又热衷打扮。尤其是走路的时候，喜欢特别夸张的左右摆胯，自带一股浓浓的风尘味。这在当时，绝对是有碍观瞻的。八十年代初，人们谨慎又保守，穿吊带衣服几乎就算耍流氓了，何况这样一幅很浪的样子，既不符合学生的身份，也不符合当时的习俗。
我俩深受传统教育熏染，对这个奇葩的女生，背后自然也议论过，既不敢苟同，又觉得十分新奇，背地里还偶尔偷偷模仿过那女生走路的样子，然后捂嘴笑着跑开。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种看似放荡的肢体动作，相视一笑里，有种妙明的共鸣，它也增加了我俩的亲近感。现在回想，自己当年幼稚无比，但那会，学生的眼里只有学生，互相议论或恶搞也是免不了的了。
当时的初中，没有课外班，不仅我们这里没有，放眼全国也没有。温饱还没完全解决的年代，天下的父母，几乎都在为生计奔波，鲜有时间和闲钱来抓子女教育。所以，各家孩子几乎都是放养长大，这就给我们留下了充足的玩耍时间。
除了校内不多的作业，剩下的时间就是玩了。虽然贪玩，但女生可以玩的东西也很有限，校园里抢个双杠、单杠或跳皮筋跳绳的，之后，就要回家。从学校到她家，路太近，蹦蹦跳跳还没走多远，就到分手的地方了，不过，那时的状态，还只局限于结伴同行而已。
或许是都喜欢诗词，放学的路上，我们有时会即兴的吟诗，来唱和当时的心情或天气，这种你一出口，我就懂的默契，一天一天的慢慢拉近我们的距离。
大概是初中毕业那年，我们的关系进入了质的变化。忘不了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那是秋意浓浓，寒意弥漫的深秋。休息的一天，我们在学校附近的麦田间散步。走进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我们都有和世界隔离开的安全感，踩在只能容纳一只脚宽的崎岖田埂上，我俩一边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边追逐嬉笑地闲聊着。
不知是秋日的残阳引入了伤感的氛围，还是当时的景象与诗词中某些意境相仿，或与我们的心境契合，不知不觉间，我们就从叽叽喳喳的欢笑嬉闹中，渐渐安静了下来，在吟诵诗词中，她居然叹气起来，说出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让我听完之后，倍觉怜惜和怜爱她。那是她第一次走进我柔软的内心，把她从此贴上一生好友的标签。这是一个关于离异家庭的秘密。
离婚、再婚，现在看来很平常，用不着大惊小怪。但当时，这样的事情还是伤风败俗的，离婚和道德败坏几乎是近义词，即使谁有勇气离婚，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偷偷遮掩这事，而她的原生家庭，不单是离异的，还是两个离异的人组合起来的家，就显得更加另类了。
表面看，他们是四口之家。实际上，这是一个结构复杂的家庭。她的哥哥是同母异父的，她还有没生活在一起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只有她自己，是这个新家庭的完整结晶。这样石破天惊的秘密，是不能让外人或街坊领居察觉，以避免被吐沫星子淹死的。
她居然告诉了我。我实在是震撼，更压根没想到，这样和谐平静的一个家，亲情线索这么复杂。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可能无法理解我们当时的感触。那时，大家不会笑话谁家穷，但一定会笑话谁家有人离婚。这种逻辑今天看起来荒诞不经，但当时却是公认的舆论导向。她叙述时的几次哽咽，几次落泪和沉默，也都和斜阳一起，像一幅厚重的油画，深深烙进我的脑海里，重重的击打着我稚嫩的心。
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斜阳里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她，泪眼婆娑，平时看起来多么乐观的她，身世这么不同寻常。我不禁感叹老天的不公，居然连个普通家庭都给不了她。也感动于她竟然敢告诉我，不怕我背后议论她，传开她的身世，让她无法在学校立足。
信任、感动、怜悯、同情等说不清的感情，在那一刻如丝如烟缕缕升起；一种奋不顾身，要保护好她的强烈冲动，也蓬勃而生。正是这场谈话，开始把我们牢牢的捆在了一起，从此，开始了一生的相依相伴。也是从那个黄昏开始，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一些，悟出了一个人阳光的背后，也可能有着别人不曾了解的悲欢和阴影。
实际上，这样的身世，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出痕迹。她不仅善良聪慧，而且天生就有精致洋气的长相。明显凹陷进去的眼部，在光洁凸起的额头下，立体感特别强，像个外国的洋娃娃。大眼睛清亮有神，温柔又富有穿透力。还有看上去微微上翘的双唇，像嘟起小嘴在撒娇一样，天然的娇嫩可爱。若再配上她时不时咯咯清脆的笑声，不引人注目都难。而让她显得尤其与众不同的，还有她身上四处弥漫的书卷气。
然而，她的幸福指数可能还没我高。造物主真奇怪，给了她娇美的容颜，就要从她身上拿走另外的资源。这个如此出众的女孩，看似啥都比我强，但实际上命运的底色，却没我的好，至少，我还是代表当时主流的贫下中农后代，虽然家境清贫，但属于又红又专的阶层，这个祖国给予的光荣，在当时是令人骄傲和自豪的。而她这么可爱的女孩，竟然身世背景这么不合时宜，让我想保护她又不知从何入手。
一下就征服了我，是她的坦率和真诚！于是，我们交换了彼此的大秘密小秘密。彻底没了秘密之后，我们聊天的话题，就更随心所欲，无拘无束了。畅谈所有想聊的话题，谁也不会嘲笑谁的过往或梦想。有时候会突然觉得，她就是精灵，能一下子把我带入衣袂飘飘的青青子衿中；有时候又觉得，她和我一样，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疯丫头。我们的交往，越来越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