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克 | 落雪时节
北方人看到雪,不会像南方人那样兴奋到欢呼雀跃,一蹦三尺高。雪于北方人来说,就像雨于南方人一样寻常不过。但就因为一年四季365天,下雪的日子并不是常有,所以,眼巴巴地期盼多半年,2020年第一场雪终于下定决心落地的时候,北方人还是有些按捺不住地激动。
雪,本无意义,同一场雪,却因为不同的人和事赋予了雪独有的色彩。
一
十岁那年,我刚上三年级,个子长得高,只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老师习惯对学习不咋地、个子老高的学生贯之以“大炮”称谓,凡是有劳动任务,“大炮”们永远是奋勇争先向前冲,倒是那些学习好的提着光秃秃的笤帚跟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做做样子。“大炮”们出力惯了,也不在乎谁干多干少,起码在这个时候,他们有了用武之地,能以绝对性的优势压倒学优生,在劳动结束后受到老师几句表扬。作为“大炮”中的主要一员,我常常以劳动中不惜力气的“付出”受到关注,这也是自己能够理直气壮地在班上“站稳”脚跟的主要原因。直到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降落,劳动光荣这一概念才真切、深刻地烙在我心里!
西北风吼了一夜,大雪也一刻未停地下了一宿。后院的公鸡几时打鸣不知道,上好的闹铃竟然没有响,我在热炕上一直睡到早八点!睁开眼一看,窗花纸外面大亮,我心里暗暗叫苦,踩着这个点去学校准没有好事,雷神一样的教导主任肯定站在校门前,一个不漏地逮住迟到的学生!
脚地的脸盆早已结冰,想洗一把脸,毛巾都冻成了一块铁。挎上书包,从门后的蒸笼里拿出一块玉米面粑粑馍,我撒开腿跑出房门,一脚踩进了足有一拃厚的雪地。我家离学校不远,大概300米左右,往常这个时候,路上全是村里的大小娃娃,可这会,除了路上被踩出来的杂乱脚印,偶尔的狗叫声,村里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了!
心里发毛,脚步走得更快,我已经听见学校的早读声,看见了校门口站着的一排“礼兵”。在寒冬的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我千不该万不该睡过头,这下被罚站,丢人是小事,站在冰天雪地里的罪可不好受。别人家的娃娃都穿着窝窝头棉鞋,我脚上还是塑料带底鞋,坐在教室能凑合,杵在那雪地里,两只脚不被冻掉才怪!
大概是教导主任临时改变主意,我们被免于罚站,但要打扫整个学校的积雪!不管是牛是骡子,只要不挨鞭子抽,多犁几亩地又能咋地?我那绝望的心瞬间满血复活!不就是干活么?干活可是我的强项,只要不罚站,只要不罚我抄课文,哪怕天天打扫卫生我都愿意!
人一旦忙活起来,那些看似重要的问题都可以统统撂到一边。我不再担心被老师“收拾”,不再操心脚上的单布鞋,美美睡了一晚上,浑身上下都是力气。我把书包放在教室外面的窗台上,靠窗的几个家伙挤眉弄眼地给我打招呼。我没有敢停留,生怕招来老师的一顿臭骂——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寒冬早晨,大概老师的心情也不咋好!
十几个罚站的学生在校园各个角落“大显身手”,把迟到当家常便饭的人不少,但也有三两个经常在表彰大会领奖的学生。看得出来,像我们这些学习成绩过于平庸的学生都在满心欢喜地扫雪干活,反倒是他们显得满腹委屈,一脸不高兴!我可不在乎什么脸面,坐在教室里的哪个没在家拉粪推车扫院子?哪个学生的家长这会不也是忙着清扫院里的积雪?这么想着,我手里的活儿干得越发得心应手,整个场面看起来,好像只有我这“大炮”最卖力!
教导主任站在房檐台,手里端了只搪瓷缸子,用得久了,暗黄色的茶垢已经将白色的缸体涂染的面目全非,刚刚熬好的酽茶飘逸着浓郁的清香,在空气中化成流动的白雾。
“一个个不好好念书,干活倒还像模像样。哎,大个子,过来把老师宿舍门前清扫下!”主任露出一口被香烟熏得发黄的牙。我意识到这是对我说话,马上提着缺了一条腿的长凳子跑过去。学校不像屋里,农器家具几乎没有,只有两三把卷刃的铁锨。要把积雪推成堆,最得力的就是长条凳了。不过二十来分钟的时间,脊背的汗贴着棉袄往下淌,头脑顶哗哗冒着白气,我想起了我妈刚蒸好的一接口萝卜粉条大包子!肚子饿了,也不好意思掏出书包里的玉米面粑粑馍,大家都在干活,自个儿站那吃不像回事。
第一节课下了,班上的学生围过来,嘻嘻哈哈地与我说笑,没有人因为我迟到被罚扫雪而有所改变。数学老师端着杯子经过的时候还说了句,“好好扫,你能当班上的劳动委员了!”我心里飘过一丝不乐意。谁想当劳动委员啊?秋季开学没有几天,其他的班干部都争着当,唯独没有人愿意当劳动委员,这活儿脏累不说,关键当劳动委员的都是学习不尽人意的那些学生,我的成绩再怎么差也还不至于到当劳动委员的水平!
足足干了一个半小时,当我站在教室门口喊报告的时候,距离下课只有几分钟。小伙伴们齐刷刷地将目光聚焦在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我身上,估计连续听了两节课,他们也想找点课堂上没有的乐子!
“大家看看,咱们今天课堂讲《劳动最光荣》,劳动分为体力和脑力两种,在座的同学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一辈子都在劳动,他们的付出是值得尊重的!就像这位同学,早上迟到被罚扫雪,经过他自己的努力,前院的积雪全部清除,这就是他的劳动成果,从学校纪律来讲,迟到是违规,但从他做的具体事情来说,这又是很光荣的!父母希望你们好好读书,将来端上‘铁饭碗’,从事轻省的脑力劳动。但从另一方面来讲,社会的发展同样少不了体力劳动者,我希望大家们能向这位同学学习,不论是学习,还是劳动,只要尽心尽力,能让自己满意就是最好的结果!”
天哪,我简直晕晕乎乎!这是从语文老师口中说出来的吗?从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做好了挨批的准备,就算不批评,最多就是对我这个“大炮”表扬两句,谁知道今天早晨,语文老师不知怎么回事,说出来的话都能让我甜蜜到沉醉!
小伙伴们火辣辣的掌声送我回座位,没想到校长竟然占着我的位置,还有另外几名老师坐在后面黑板下。校长笑眯眯地看着我,起身让我坐到中间,他又重新将半个屁股落在凳子上。
我恍然大悟,哦,今天早上有听课安排。昨天下午放学时候,老师特意交待,回去后洗头发、洗脖子,把衣服穿整齐!我把这茬给忘得干干净净,竟然还迟到,竟然还“打断”了老师的公开课!竟然在校长和听课老师都在场的情况下进了教室,这给语文老师造成了多大的尴尬!
我在忐忑与不安中等来了下课铃声。当校长走出教室时候,我清清楚楚听到了校长给老师说的话,“这节课上得很成功,应该是这学期公开课里面最好的!特别是借助最后进教室的那个学生扫雪的事情,给学生讲述了“光荣”的定义,这是值得大家学习的地方!”语文老师的愉悦和激动全部写在脸上!
在教室门口站队放学,语文老师特意将我叫到队伍前,当着全班学生说,大家要以他为榜样,好好劳动,好好学习,要做一个让同学拥护、老师重视、父母喜欢,对家庭、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悬了许久的心腾地落下了,来自小伙伴们钦慕的眼神再一次让我陶醉!没有品尝过来自学习上的喜悦,却因为一次“意外”的劳动收获了老师的表扬和同学的鼓励,这种奇妙的情绪体验让我激动不已!
那个冬天,我再没有迟到过一次,不是因为担心被罚站或劳动,我开始喜欢上花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时间研究破解那些曾经让我头疼的应用题。每每成功解决一个问题,我都要开心好长时间,这种体验绝不亚于那次被老师“隆重”表扬的感觉。因为小小的成功所带来的持续、激荡的愉悦情绪推动着我在课本里尽情“遨游”,无拘无束地发挥“大炮”大脑袋长胳膊长腿的优势,学习成绩不断攀升,直至牢靠稳固地占据全班前列位置!不过,我还是那个我,干起活来不惜力气的“大炮”。
成年以后,每逢大雪天,我都会想起傻里傻气的自己,有时候会笑出声来。或许,没有与那场大雪发生交集,现在也不会有这段往事,人生又该是另一个样子!
二
2003年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落的时候,我已经是参加工作一年的乡村教师。
学校位于川原边界,南下直达宝鸡,北上直抵凤翔城,远离城市喧闹,乡村的僻静并不会影响到一伙血气方刚的青年人火一般的生活激情。同一届从凤师毕业、最终又分配到同一个乡镇工作的同学有十几个,与我同校工作的都有三个!二十出头的年纪,个个都是一团烈火,走到哪烧到哪;人人都是亮眼的星星,走到哪点亮哪!工作再繁忙,学校生活再简单,我们都要找出点乐子,让每个夜晚都值得期待!
当本村的老师都已经回家享受老婆娃娃热炕头的舒适生活时候,热闹了一天的校园归于寂静。这里没有工厂,没有街市,太阳落下就预示着黑夜的降临。除过校长和教导主任之外,其他人的蜂窝煤炉子没有烟管,白天晚上取暖是操心担惊的事情。好在我们年轻,自身就是火蛋蛋,炉子也是着一时灭一时,取暖从来不靠蜂窝煤,完全是自身发热取暖。但冬天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该有的仪式都要有,连炉子都不生,那还叫真正的冬天吗?
我们仨灰头土脸生炉子的原因很直白,很简单,因为其中之一的女友来了,没有炉子取暖,那还不得把人家冻回城里去?
雪很大,似乎要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力气都用上,才半个多小时,看得见的地方都已经白花花一片。宿舍的双卡收录机播放着安立奎·伊格莱西亚斯的《Hero》,忧郁的、深情的、沙哑的歌声在空寂的校园飘荡,几个狂热的青年不时跟着Iglesias重复着高潮部分的几句歌词,
Am I in too deep?
Have I lost my mind?
We will don`t care you are here tonight.
I can be your hero my baby,
I can kiss away the pain oh yeah,
I will stand by you forever,
You can take my breath away……
伙计的女友也是我们的同学,彼此都熟识,从市区跑到乡下学校,她没有因为巨大的反差而表现出任何失落,反倒比我们都要大方得多!炉子燃得正旺,二楼宿舍里全然感觉不到一丝清冷。穷乡僻壤实在拿不出招待人的好东西,只有下午骑着车子跑到乡政府街道采买的应季水果和花生瓜子。四个人挤坐在一米二的木板床上,40瓦的电灯泡散发着略显昏黄的光线。从学校的糗事到工作上的变化,我们无拘无束地交谈着,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到底是恋人来看望恋人?还是同学久别相逢?
外面的雪已经落了两寸厚,村子沉沉入睡,我们聊得愈发兴奋。伙计提议,要我拿吉他过来,四个人一起飙歌!这样的冬夜,西北风从坡顶一咕噜刮下来,吹得窗户啪啪响;这样的冬夜,少了狗吠猫喵,只有簌簌的落雪;这样的冬夜,除过一伙生气蓬勃的青年人在享受友情与爱情滋润的幸福时刻,还有谁能激情放歌呢?
《雨一直下》《月亮惹的祸》《同桌的你》《睡在上铺的兄弟》……一首首卡拉OK必点金曲轮番上演,小小的宿舍似乎已经容不下肆意绽放的青春之花!窗户外面,围墙之外,村庄上空,是否飘荡着我们不羁的歌声?是否会有村民低声咒骂,哪里来的疯子,大半夜的鬼哭狼嚎?
一觉醒来,窗外透亮,有人已在院子忙碌。起床下地,戴上手套,扛起楼拐角的扫帚加入清扫积雪的队伍中来。在本村小学干了快二十年的校长比谁都起得早,前院已清理出来一条两米宽的路。灶房内飘出一股炝芥菜的油香,在大雪纷飞的早晨,一碗黏稠的玉米糁佐之以芥菜,那是大地馈赠给人间最美好的礼物……
这是参加工作近二十年最平常不过的一个下雪的夜晚和清晨,纯真质朴的爱情与友情把淡淡的幸福写在了这一天。尽管,恋人们最终没有走到一起;尽管,醉酒当歌的体验已不再新鲜;尽管,我仍然会在雪后的清晨忙碌清扫。可是,我又在哪里找到曾经的我们呢?
Would you dunce if I ask you to dunce?
Would you run and never look back?
Would you cry if you saw me crying?
and would you save my soul, tonight?
……
偶尔,还会想起这首歌,想起曾经关上门,一个人撕心裂肺的吼着这首英文情歌,不是因为苦恋着某一个人,而是对于未来的迷惘、职业的困惑、甚至人生的怀疑都集结在一起,只有通过这种看似疯癫的方式宣泄出去。
每次大雪飘落,那些久远、清晰的场景都会一一闪现,在冬夜与兄长同事围炉温酒,对饮人生;在雪夜守着一方屏幕,空空耗费无谓的青春;在大雪飘洒的清晨,一个人奔跑在寂静的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