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辉斌：那些陈年旧事之一/被旧观念绞杀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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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辉斌：中国法学会会员，湖南省法学会会员，四级高级法官，邵东县作家协会会员。邵东县人民法院副院长。其文学作品及法学论文散见于《中国法院网》，《小说网》，《昭阳文艺》及其它省以上法学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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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反右倾那年，成长在文革时代，1975年高中毕业下乡当知青，1977年返城招工进入湘中一个小镇的税务所工作。
所长是一位50开外的土改干部，长得高大，心直口快，做事大大咧咧。报到的第一天，所长和颜悦色地当着我父亲的面说：阿英刚参加工作，首先要熟悉本职工作，要勤奋向上，要争当先进。现在提倡晚婚晚育，依所里的规章制度，一年实习期内不得谈恋爱，你女儿还只有20岁，年轻得很，大把前程，你就放心把孩子交给我吧。父亲看到有这么热心负责的领导，连忙道谢，帮我安顿好后，满心欢喜地回家去了。
初到小镇，一切都很新鲜。我跟着所里的老同志走村串市场，办理税务。小镇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较为发达，民风淳朴。当地盛产的慈菇、豆腐、萝卜等农副产品，是远近闻名的特产。一湾浅绿的河水依山傍镇缓缓流过，每到夕阳西下，朵朵云霞，映红天际，劳做的人们收工回家，两岸人流熙攘，田园油绿，柳枝飘舞，令人心旷神怡。此情此景，少女之心难免春意荡漾。
我的来到，给小镇增添了新成员。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到镇上的裁缝店做了一件水红色的的确良上衣和一条浅蓝色凡尼丁裤子。师傅裁剪功夫一流，将一米六五身高、长相上乘的我，装扮得凹凸有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自然吸引了镇上那些多情男儿的眼球。随后产生了那些难忘的陈年旧事。
小镇是区公所所在地，区团委书记是未婚男青年，听说税务所来了一位靓丽的女孩，一天上午，以检查工作为由来到所里，与所长寒暄了一番之后，提出要与我见面，了解青年人的思想。一直跟着作陪的所长，看到团委书记未谈及工作，便直截了当地说：阿英还是实习期，请书记不要无故打扰，我们今天还要下乡。搞得团委书记满脸通红离去。接着镇上一所县属高中的未婚男数学老师，以做家访的名义，请求所里的一位家长帮忙穿针引线。还有一批批慕名而来的年轻人，他们有事无事来所里转悠着。这些年轻人使所里热闹起来，给所里带来了青春活力，同时也挑战所里的规章制度，引起了所长的高度重视。
一天下午，我下乡回所，便被所长叫到办公室谈话。他首先肯定我参加工作以来积极好学，能很快适应工作，是一个能够培养的好苗子，鼓励我要珍惜所取得的成绩。接着话锋一转，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要爱岗敬业，要正确处理工作和恋爱的关系。参加工作的新同志，实习期内不得谈恋爱，工作是主业，恋爱是副业。上班8小时不得谈恋爱，下班要多学习业务知识，多参加公共活动，只能利用节假日谈恋爱。要有正确的恋爱观，要在工作中寻找爱情，发展恋情，不能招蜂引蝶，搞资产阶级小情调。穿着要大方，不能太鲜艳，更不能单独与男青年到河边散步，影响税务干部形象。所长还告诫我：必须严格遵守所里的规章制度，按时上下班，晚上10点关灯休息，一、三、五晚参加所里政治业务学习，二、四、六参加群众性文娱活动，严格实行请销假制度。最后，他严肃地对我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响鼓不要重锤。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第一次接受领导教育，居然是因个人恋爱而引起的。实话说，我还没有正式恋爱过，为了在领导面前表现自己的决心，我按照领导的要求，大半年里再未添置过新衣，晚上也不曾离开所里半步，一切按制度作息。
时光飞逝，一年试用期已满，我顺利转为正式职工。在那个年代，21岁已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了，经好友介绍，我与县财政局小王相识，书信来往了几个月后，彼此想进一步了解。某个周末，小王来到了我所里。当时男女恋爱，在未确定结婚之前，一般不会公开，我住的地方，前面半间是办公室，后面半间做住房，为不影响别人，又能证明自己清白，我将前面办公室的门打开，里面房门半开着。吃饭时，所长还是发现了小王，盘问起是什么人，我说是男朋友，县财政局的。所长严肃地提醒，要按规矩办事。一晃就到了晚上9点，我听到门前有脚步声，所长慢慢在办公室门前通过，并大声咳了一声，我心里知道，所长是在提醒我了，晚上9点半，所长在所里大坪中喊话，请同志们注意，10点准时关灯休息，不要影响明天的正常工作。不知不觉到了晚上10点，我们聊的正欢，所长又在大坪中指名道姓的喊道：阿英，10点钟了，遵守作息制度！我连忙应着：好嘞，等一下。又过了一刻钟，所长实在忍不住了，怒气冲冲地来到我的办公室门前，大声说道：阿英，你里面的门怎么半开着，为何不到外面办公室坐，要注意影响。我立即解释道：所长，我没事，小王马上就走。又等了5分钟，我正准备起身送小王到镇上住宿。所长黑着脸走到我办公室门口，将门页子敲得咚咚作响，说：孤男寡女，成何体统，赶紧把里面的门打开。听到这话后，我感觉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一气之下便顶撞了所长一句：我又没做坏事。所长见我回嘴，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冲我大吼道：深更半夜，谁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事！搞得小王满脸通红，落荒而逃。我想跟着出去送，所长见状马上下令，晚上女同志不得外出，你今晚给我好好反省，明天开群众大会讨论。
所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第二天早饭时，我看到食堂黑板上已写出了开会通知。
星期一是所里的班前会，所里的同志按规定8点准时到会，副所长清点人数后宣布开会，所长安排了一个星期的工作任务后，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就昨晚发生的事情做了发言：阿英同志昨天晚上因个人原因破坏所里的规章制度，严重影响所里的正常管理秩序，对阿英同志到我所的所作所为及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现组织大家一起讨论，请同志们认真分析，帮助她提高认识，克服缺点，树立正确的无产阶级人生观、恋爱观，下面先请阿英同志做自我检查。
我陈述了昨晚所发生事情的经过，最后说道：我已21岁，到了谈恋爱的年龄，我跟小王是正常交往，都是利用星期日的晚上，没有影响正常工作，请领导给予支持与关心，给我们年轻人创造条件，好让我们能安下心在这里工作。此话一出，赢得了年轻人的赞同，他们频频点头示好。而老同志则一个个眉头紧锁，表情严肃，使会场增添了凝重气氛，很久没人接话。所长见形势不对，便点名让副所长发言。
副所长是位40多岁的中年人，在职多年的他毕竟能揣摩到所长的意思，对我进行了批评教育，还指出了我喜穿鲜艳的衣服，时常有事无事爱到河边散步，有城里人的小资情调，完全脱离了小镇生活方式，不能与老百姓打成一片，正因为这种小资情调，才引来了不三不四的小青年经常到所里转悠，影响了所里的正常工作，触犯了所里的规章制度。紧接着几位老同志也从阶级立场、政治觉悟、无产阶级价值观等各个层面对我进行了批评与教育。
七十年代末，年轻人开始接受了改革开放的新思想、新观点，而老同志坚守阵地，两种思想难免会撞出火花。我们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无不被打上了烙印。所长在吞云吐雾中察觉到：今天会议的主题是肃清年轻人的“流毒”，促使他们遵守规章制度，不能让新思潮在所里产生。年轻人一言不发，没有达到目的。散会前决定，明天继续开会。
散会后，首先来到我房间的是所里的几位年轻人，他们认为现在是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年代，年轻人自由恋爱，任何人不能干涉，所长思想迂腐，还是过去那一套，阻碍了社会发展，我们必须坚决还击。接踵而至的是所里的张阿姨，她似母亲般怜爱的抚摸着我的头发，以过来人的口吻同我聊了起来，阿英啊，我的女儿年纪同你相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是过来人，回想自己年轻时期的恋爱，不听领导的建议，找了一位家庭成分不好的男生，吃尽了苦头，在乡下工作二十多年回不了县城，所以不能得罪领导，认个错，过了这一关吧。最后来的是副所长，副所长是一位做思想工作的老手，处理问题游刃有余，很有亲和力，他心平气和地说，阿英啊，你参加工作也一年多了，已经是组织的人了，既然是组织的人就要听组织的话。今天组织开会对你进行帮助教育，其实不是针对你个人，还是要团结在党的领导下，自觉抵制资产阶级思想。你是一个有上进心的青年，好好想想，明天提高认识，表个态吧。
第三天开会后，所长发话：今天请年轻同志先发言吧，首先从小刘开始。小刘是刚从学校分配过来的大学生，环视了大家一周后，便满怀自信的开始发言了：各位领导、同事们，我是刚从学校分来的新同志，还未正式进入到工作角色当中，但我可以与大家分享外面真理标准的讨论的情况，党中央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工作重心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不能再坚持两个凡是，要解放思想，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们年轻一代认为，不能完完全全照本本办事，要接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观念。我们年轻人追求美好生活，追求美好的爱情，都是人性必然，这些东西不是资产阶级独有的，社会主义同样需要。共产党闹革命，解放快三十年了，百姓渴望追求幸福美好的生活，年轻人追求甜蜜的爱情！都是正确的。在小刘洋洋洒洒，意气盎然的发言之后，其他年轻人也跃跃欲试，想表露自己的心声。未婚青年代表小李说：我28岁了，在所里工作了五年，勤勤恳恳，一心扑在工作上，说句实在话，这地方太小，找对象难，请领导多关心我们这些大龄青年，晚上谈恋爱不影响工作，我们在恋爱中可以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一个单位如果都按照一个方式生活，那么整个团队将会失去活力，没有创造力了啊，希望所长接受新思想，不要再墨守成规了。
两天的讨论体现了新旧思想的较量，这个会议已不是简单的批评阿英是否遵守所里的规章制度的问题，演变成了新思想与旧本本主义的尖锐斗争。年轻人的发言持续到了吃晚饭时才结束，且一个个精神饱满，在一旁的老同志神态不一，但又插不上嘴，所长见状，只能再次宣布休会，明天继续。
所里两天的会议状况传到了局机关，引起了上层的高度重视，局机关连夜召开党组会议，党组分歧较大，形成不了统一意见，局长决定上报县委，并安排主管意识形态的副局长，明天到所里指导工作。
所长接到局里电话，晚9点在所里大坪中高声吆喝：明天学习，局里派领导参加，请同志们做好准备，按时到会。
我听到所长的通知，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这件事闹到局里去了，不知今后对我有何影响。我怎么跟母亲的遭遇一样呢？母亲从小聪明好强，可因外公家庭成分是资本家，母亲为改变这种现状，主动声明与外公脱离父女关系，读高中那年跑到外婆娘家，只因外婆娘家是贫农，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才当上乡村教师，为了坚持自己贫下中农的阶级本质，义无反顾的嫁给了一个工人阶级的后代，父亲是一个与母亲有着较大文化差异的建筑工人，但终因母亲身上流淌着资本家的血统，无论自己怎么努力，还是得不到重用和提拔，只能在乡村教小学。父亲是建筑工人，常年在外工作，无固定场所，母亲里里外外一手把我带大，吃尽了苦头，希望女儿能在城里找个对象，老来好有个归宿。
想到自己参加工作，也是因外公成份不好，本来可以留在县城进国营工厂，但是这些好单位都被那些有关系，家庭成份好的占了，才把我放到乡下收税，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回想往事再看看自己的现状，在冰凉的床板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睡。这几个月与财政局小王的恋爱算是顺利的，小王的父亲是财政局的领导，整个家族根正苗红，小王对我还是满意的，双方言定下个月去见他父亲，我俩的事小王还没有与他父亲讲过，如通过了他父亲那一关，那我们就算是成功了，今后家就能安到城里，也是实现了母亲的心愿，自己从此也能过上安宁的生活。想着这些，心里美滋滋的。可最近两天所里开我的“批斗会”，也传到了县城。听介绍人说，小王的父亲知道了此事，向税务主管政工的副局长了解了我的情况，对我的工作表现，人品还是比较满意的，但我外公的家庭成份还是成为了最大的阻碍。现在小王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正争取入党，如查出女朋友是资本家后代，不知后果有多严重，小王的前途肯定会受到影响。小王的父亲让介绍人转告，他不看好这门婚事，但现在婚姻自由，当父母的不干涉，父亲只是建议，最终决定权还是属于小王。其实小王内心也很矛盾，已经两天没上班了，人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想到目前两难的处境，不禁花容失色，眼泪陪伴着我慢慢进入梦乡……
我鼓足勇气来到了小王家，向小王的父亲解释，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虽说我外公的出身不好，但那已是老一辈的事情了，我的思想还是好的，我与小王有纯真的爱情，我俩是真心相爱的，您老人家成全我们吧。小王的父亲狠狠的瞪了我一眼，并且恶言相对：都是你这个扫把星，我儿子入党事情黄了，我们家不欢迎你。小王在一旁怯生生的，看着父亲的态度，也只能痛苦的捧着头转身离去。我歇斯底里地大叫道：怎么这么不公道。猛然睁开双眼，全身冷汗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才发现是个噩梦。窗外太阳东升，又是一天早晨。
所里的同志都来到了会议室，局领导也到了，所长今天亲自主持会议。李副局长简单说：我是来听听大家的讨论的，请同志们踊跃发言。
前两天老同志与年轻同志都发了言，中年人还未发言，这些同志，有传统的品德，又能接受新的观念，认为要继承好的传统，又要创新，不能闭关自守，这样社会才能进步，他们对所长抓纪律，抓管理进行了肯定，对年轻人追求美好生活，幸福爱情，适应时代的发展开展工作，也表示了赞同。话未讲完，所里的电话响起，张阿姨接了电话，喊道：阿英，是找你的。我拿起电话，是小王打来的，听到小王的声音时我满心欢喜，但是突然发现小王的语气与往常不一样，小王吞吞吐吐地说：因为我的原因，所里这几天开你的“批斗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觉得这个所里的环境风气不太好，太折腾人了，咱们还是终结恋爱吧。当我听到终结恋爱这四个字的时候，电话筒在手中滑落，大脑瞬间空白，两行热泪不知不觉的夺眶而出。我顾忌不了会场纪律，冲到了所长面前，咆哮起来：都是你做的好事，你继续批斗吧，我男朋友受不了你这样的折腾，与我分手了，你们成功了，你们胜利了。接着我在会场大哭起来，全场被这突如而来的哭声给震惊了，年轻人一个个怒视所长，张阿姨也为我留下了同情的眼泪，老同志一个个惶恐不安，低着头不做声。我披头散发地跑出了会场后，远远的听到局领导大声说：会议结束，不要再折腾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解放思想已经三十年多了，今天回想起受极左路线影响的那些陈年旧事，感慨万千。我的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们遇上了美好的年代，她们可以自由恋爱，寻找自己的幸福，那个年代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根据阿英口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