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创作(九):山水诗词创作感言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刊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山水诗词”是以“山水风光”为主要描写对象的诗词。在古典诗词中,它是一大热门,历朝历代,高手如云,佳作如林。正因为这样,当代诗词作者写此题材,就有相当的难度。如云之高手在上,如林之佳作在前,要想出头出众,要想出新出彩,谈何容易!对此,我们应有清醒的认识,不可妄自尊大,盲目乐观。然而,古人并没有,也不可能将所有的荒野都走成路,故今人完全可以另辟蹊径。对此,我们也应有正确的认知,不可妄自菲薄,盲目悲观。
例如古代诗人词人足迹罕至的青藏高原,尽管山水风光千姿百态,也没有多少题咏讴歌它们的诗词作品。此类尚多,就给当代的诗人词人留下了大块的用武之地。数年前,笔者参加国务院参事室中华诗词研究院、中国书画研究院联合组织的青藏高原采风活动,写了一组山水诗词,兹录《鹧鸪天·藏东行》一阕:
一箭穿行梦幻诗,飞车拉萨向林芝。
神山面目云中改,怪树魂灵窗外驰。
红簌簌,碧离离。牦牛鬣马饮清溪。
村村五彩缤纷瓦,不信桃源有此奇。
此类作品,平者亦奇,奇者益佳。拜现代化发达交通之所赐,“行路”既不再“难”,创作山水诗词就容易了许多。莫说古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占尽便宜——今人也有讨巧的地方,足以让我们的先辈“羡慕嫉妒恨”。
还有一些山水名胜,虽然也得到过历代众多诗人词人的青睐与歌咏,但由于种种原因,相关作品尚未能臻于很高的艺术水平。在这些地方,我们当代诗人词人仍有踵事增华、后来居上的创作空间。例如浙江雁荡山的大龙湫,它是中国“四大名瀑”之一,其水自雁荡最高峰、海拔1056米的百岗尖飞跳直下,落差达192米,为世所罕见。描绘大龙湫的诗歌,自宋至清,连绵不绝,但总体来说成就平平。最大的缺憾在于想象力贫乏,诸如“玉龙”、“白练”、“飞泉”之类的陈词居多。较为新奇的作品当推清人袁枚的《大龙湫之瀑》:
龙湫之势高绝天,一线瀑走兜罗绵。
五丈以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是烟。
况复百丈至千丈,水云烟雾难分焉。
二、三、四句的确精彩不凡。稍欠者,意尽于言,几无回味之余地。笔者游大龙湫,有感于如此奇观而缺少佳作以相媲美,一时技痒,乃走笔为二十八字曰:
一绳水曳素烟罗,百丈疑悬织女梭。
何用秋槎浮海去?攀援直上即天河!
大龙湫的特点是细而且长,故首句以“一绳水”为言,次句进而将它拟作从天外织女的织梭上悬垂下来的一缕纱线。三四句顺势就“织女”“绳”这两点生发,化用了一个常见典故——晋人张华《博物志》卷十曰: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滨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自李白《望庐山瀑布》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后,以“银河”或“天河”为瀑布之水源,已经成为诗词中的套语。笔者此处沿袭了这一思维定式。但前人用此,视线多自上至下;笔者倒戟而入,自下至上——故仍有新变。大龙湫既是瀑布,那么也不妨想象它的水是从“天河”倾泻下来的。如此,则沿着这根“绳”攀援而上,不就可以直达“天河”了么?(几何学定理:两点之间,以直线距离为最短!)何必舍近求远,乘“浮槎”(木筏)漂流海上,多走许多冤枉路,兜那么个大圈子呢!笔者的这一艺术构思,似未见于古人,庶几可谓新创。亦有诗的妙趣,或能博知音者会心一笑。
话还得说回来。换个角度看,倘若我们当代诗人词人只敢在古人足迹未到之处写山水诗,只敢在古人较少留下佳作的名山胜水间与他们竞技,那也太没有出息了。“鲁班门前弄大斧”,才具有挑战性。李白到了黄鹤楼,叹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我们在钦佩他“文人相重”、勇于“服善”之气度与襟怀的同时,不免又平生出些许遗憾:倘若他不轻易认输,一挥椽笔,写出超过或至少不亚于崔颢的黄鹤楼诗来,那该多好!知难而进,固然有可能失败,但侥幸成功也未可知。好在写诗并非趟地雷阵,即使“不成功”,也不至于“便成仁”。笔者数十年间多次游过西湖,均以名流胜咏实在太多,敛手不敢措一辞。前两年出席杭州的一次诗书画雅集,按惯例须作西湖诗。想那一湖水光山色、四季风景,早被白居易、苏轼以来的众多诗人词人写得旖旎无限,何以复加?真不知该从何处落墨。但此番无法搪塞,只好硬着头皮勇往直前。笔者别无他长,唯于自己所热爱的诗词创作,“发烧”到了“骨灰级”,多少有那么点老杜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着。不诗则已,要写就得写出几分新的不受古人牢笼的意匠经营。感谢这次可谓“社会强迫”的一“逼”,竟“逼”出了一首自己比较满意、诗友们也颇为称道的作品来:
四时花气酿西湖,细雨噙香淡若无。
一似春宵少女梦,最温馨处总模糊。
其成功之处,自我感觉在于选定西湖之春烟雨朦胧的典型场景,用了一个新鲜、美丽的比喻去摄取她的神韵。描摹山水,写形易,写神难。画如此,诗词亦复如此。欲与古人山水名家名作一争短长,当于此处留意,当于此处用心。
这篇短文,说的虽只是山水诗词创作,其实,任何题材的当代诗词创作,亦莫不如此。在文章结束之时,再重申一遍笔者此文最想表达的意思:古人是人,今人也是人;名家是人,我也是人——谁也不是三头六臂。古人能做到的,今人怎么就做不到?名家能做到的,只要肯像他们那样刻苦学习,坚持不懈,我们也一定能够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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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