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姆城堡的传说》(1986):微躯此外更何求

《石榴的颜色》问世后15年,帕拉赞诺夫终于被允许重操旧业,投拍《苏拉姆城堡的传说》,彼时历史巨轮滚滚,筹备过程里,苏联三位领袖相继谢世,如多米诺骨牌般轰塌,等影片拍成,戈尔巴乔夫已经上台。

其实早在1922年,格鲁吉亚电影之父伊凡·比利斯蒂雅尼(1870-1959)就曾拍过一部默片版《苏拉姆城堡》,帕氏后来的改编跟它一样,都脱胎自民间故事,但帕氏此版开头专门又加了字幕,强调电影是来自19世纪本土作家丹尼尔·康卡泽的小说,另外值得一说的是,此片的导演栏里帕氏的名字排在多多·阿巴希泽(1924-90)之后,这位与帕氏同年生卒的电影人在片中也扮演了一个关键人物、商人奥斯曼·阿加,此人施与影片男一号德米什克汗以双重的影响,既给了他用财富重塑自身的机会,又让他卷入到一个爱情悲剧的漩涡里。

帕氏的电影从来拙于叙事,而此片涵盖的又是一个相对复杂的故事,形式上看,此片视觉上的匠心可谓全线颓败,一如片中巫女的预言,“苏拉姆城堡行将崩溃”,因而比之于前两部,其特色无妨定义为各种层面的捉襟见肘。此片得以立项、拍成,似乎也应该拜解体前夕计划经济的官办电影工业体系所赐。

《传说》的结构很像一个橄榄,两头集中,中间是个双线平行发展的相对庞大空间,但这枚橄榄又是观者理顺了故事脉络后自行补全的,事实是,影片把故事里所有可以线条化地分清前后的点都给搅乱了,只留下个轮回一般不可逆转的大方向,如果将其条理化,则影片叙述的大概是这样的故事,姑且不论其是否符合逻辑——宫廷舞者(其身份近乎奴隶)德米什克汗与女奴瓦尔多相爱,他为了赎回爱人,独自背井离乡,结识富商阿加,阿加出于信任向他陈述了自己的发家史,他原先也是奴隶,在抗暴逃亡途中因为改信伊斯兰教而得新生,德米什克汗追随阿加之后成了他的女婿,并且继承了他的财富,还育有一子名叫祖拉布,这是一条线。

另一条线是留在故乡的瓦尔多的孤独史,在经历了长久无望的期待后,她去寻访女巫,获悉远方的爱人已经另有所属后,她接过了女巫的衣钵,从此心如槁木……伴随此两条线的,则是外族入侵国将不国的威胁,所以最后成败所系,全在苏拉姆城堡是否能修成,而修成并有效抵御外敌的关键,全看城墙的墙体内是否能把一个牺牲者活活砌入,而这牺牲者,则必须由许多年后已然德高望重的女巫来指定,情节这么发展下去,我们大约也已经猜到,她会选择旧情人的独子祖拉布,可谓公私两不误,但从小受了爱国主义教育的祖拉布居然自豪自愿,为国捐躯了,待活体入墙已毕,瓦尔多愧疚难当地痛哭,“你也是我儿子,是你,令我也成为了不朽的一部分。”

此刻怕是很难断定此片的创作过程里,帕氏的意愿能多大程度地起作用,假定这是“他”的作品,则它所传递的三观大可质疑,照笔者理解,正常国族当从人的立场出发思考世间万物,不会把千秋大业挂在嘴边让人无端送死,起码也推崇浴血沙场的那种死法,何况古代格鲁吉亚这种东方专制政体下,所谓国者,不过是君王他家而已,没草民啥事儿,所以德米什克汗与瓦尔多相爱之初倒还清醒,“国亡不亡,于我何干?”但后来浪迹天涯,视野开阔了,身价也高了,反而短了见识,所以此片作为一个叙事文本,先不管它颠来倒去的线条编织匠心何在,只看表层的设置布排,便见出帕氏走了一条创作境界的直线下坠线路,令人大为失望。

然而《苏拉姆城堡的传说》又确确实实是帕氏的作品——若将之与《被遗忘的祖先的影子》、《石榴的颜色》并置寻觅共性,则一个关乎祭献的母题便呼之欲出,细分之下,三种祭献高下立判,《影子》是献于爱情(人类情感生活),《石榴》是献于理想(人类精神生活),《传说》是献于家国,充其量是人类归属感层面的某种表白,置于赋闲已久的帕氏彼时的身份前,则更像一份献给朝廷的表白,一个官方意志作用下的投名状而已。

技术层面考量同样是全面溃退。《影子》里的光影和移动镜头,《石榴》全然静止的绘画化逼视都足以在电影殿堂占得一席,但《传说》的静止镜头里的中景,不单是呆板木讷,还阻隔了人物内心世界的外化,换言之,帕氏序列里诗的一面散淡稀释殆尽,代之以中亚景观的一种吃瓜式围观视角,无论是建城堡的仪式还是宫中议事的场面,都竭尽山寨之能事,不过,事情恐怕也有另一途径看待的必要,从帕氏逝世前不久的一个嬉笑怒骂的访谈来看,似乎也不排除这种可能,即,此片几乎是他的自我嘲弄之作,通篇须反着理解才好,相当于,他用此片跟在《石榴》,完成了又一次的自我祭献。

《传说》一片若说有亮点的话,窃以是女奴瓦尔多青年时代的两场戏,一个是她去找女巫打探远方爱人踪迹,女巫给她一盆水,要她细观水中之景,镜头切到德米什克汗一边,他正在陪伴临产的妻子大秀其恩爱,明明是交叉叙事,但在片中语境里,后一幕却成了瓦尔多的“水中花”,令她痛不欲生,所以接下来的一幕,她走在市场边一个摊位,把自己的两块白丝巾递上,换取一块黑丝巾,转身离去,义无反顾,她的爱情便如那白布,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而黑纱蒙头的那一刻,真是万念俱灰,似乎唯有这时,电影的诗意诗味才令人欣喜地又复活了。

原载于《看电影》杂志专栏,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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