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低情商”的高官

张岳像
纪念那些像珍珠一样的先贤
                  ——题记
这个高官叫张岳,生于距离现在500多年前的明朝弘治年间。500年并不遥远,张居正、戚继光、海瑞要是会唱《让我再活500年》,就成同代人了。
张岳曾经当过合浦廉州知府。他任廉州知府并不是升官,而是得罪了宰相张璁,被贬到廉州。
张璁当时是朝廷重臣,因为站对了队,帮助嘉靖皇帝在“大议案”中斗败了老宰相杨廷和,“圣眷正隆”,深得嘉靖的青睐。
张岳得罪张璁是因为多嘴。由于前任正德皇帝没有儿子,嘉靖与正德是同祖父的堂兄弟,当皇帝是“另起一行”,他要将自己亲爹的牌位放入太庙,追认他是“先皇”。张璁提出把皇上他爹这一系所出都列名太庙。
谁都想讨好皇上,又是重臣主张,大家自然一致赞成。
明代最奇怪的皇帝嘉靖
张岳当时是负责祭礼的官员,觉得这样不妥,跑去找“文教部长”(礼部尚书)李时,出了个主意:摆个皇上老爸的牌位就行了,其他人不必都放进去。
书上说李时听了这主意“大喜”,他转报告给张璁,张璁却不以为然。
但偏偏这一回嘉靖皇帝没听张璁的,而是采纳了张岳的意见。
张璁很不爽。他其实也算个能官,毛病是心胸有些狭隘,自己讨皇上欢心,却被张岳乱出主意搅黄了,你小子竟敢比领导高明。
他找个理由将张岳逐出了京师。张岳先是到广西当了“教育厅长”的助手(提学佥事),几经转折,到了廉州当“州长”。
当时正是合浦珠禁最严苛的时期。之前嘉靖两次下诏合浦珠池采珠,都所得无几,于是降旨封禁珠池,不许作任何珍珠交易。
法出如山,但如果一项法令太过苛刻,推行起来就会打折扣。这项苛法使得很多珠民生计没了着落,他们只好冒险到珠池盗采珍珠,这样一来就给了官吏寻租的机会,他们“纵民为盗”,侵吞好珠,廉州当时“无吏不弊”,各种中饱私囊的情形不需要太多想象力,反正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有些珠民干脆落草为寇,地方治安那是怎一个“乱”字了得。
面对一摊乱局,张岳思量再三,祭出了“三板斧”:
第一招:刀刃朝内。从吏治开刀,严禁官吏到民间索珠。
第二招:追珠入库。对珠民私入珠池采得的珍珠一律以官价收购,下不为例,不追究偷采者责任,但对盗珠为业的人严惩不贷。
第三招:招盗抚匪。派人广贴招募告示,将这些作奸犯科的人收容起来,发放器械粮食,集中训练后巡边防倭,维护治安。
三年治廉不持一珠
张岳的公堂屏风挂着两个条幅,一幅是“劝公莫用半点私”,另一幅是“劝公莫用半点术”,以此自警。他还特别跟家人“约法三章”,不得过问、参与与珍珠有关的任何事情。
这三招一下,药到病解,廉州的治安状况很快好起来。
但光是禁止并非良治,张岳主张“必先去所以痛民者,而讲求利术以休养之”,一句话,要发展群众利益,为珠民的生计找到根本出路。
张岳是个农业专家,清人笔记中有个故事:他后来当了两广总督后回家,还亲自下地犁田。所以一到廉州他就开始走“群众路线”(“下车初,辄求民瘼”),四处访察民情,了解到珠民之所以冒死到珠池盗珠,是因为水利不修,农田长期丢荒,很多人无田可耕。
张岳于是“广为陂池,教民稼穑”,修筑堤坝,开挖池塘,教导珠民开荒种地。身藏长技的知府大人还亲自教大家用吊桶汲水和车戽浇田,不少旱地变成了水田,珠民有田可耕,有粮可收,逐渐安居乐业。
史书记载,廉州“田畴之种,开于公者十之八九”。
张岳还在廉州实施轻徭薄赋,规范各种杂役。按照他一向“兴文教,正礼俗”的理念,重点抓“精神文明”建设,任内建了至今尚存遗迹的合浦学宫,还步行到百里外的山口镇中堂村,考察了深入匪穴以身赎母的孝子郑暎的事迹,主持建起了一座孝子祠。
张岳去世时衣床席皆破
在廉州任知府的张岳还干了一件本职工作以外的大事。
当时越南作为附庸国,很久没有进贡,原因是军阀莫登庸拥兵自重,诛杀黎氏皇帝成立了莫朝。朝廷内一条声要发兵讨伐。
张岳身在廉州,心怀天下,先后给总督张经、内阁执政还有“国防部长”(兵部尚书)毛伯温写信,力陈莫启战端,应以劝抚为主。他亲自出马,前往越南劝说莫登庸入贡请封。
莫登庸签下和约后掷笔长叹:“天朝只有一个张廉州不想灭掉我莫族。”
张岳在廉州干了三年,离任时夫人抱怨在“珍珠之乡”几年没见过珍珠的样子。张岳这才专门从府库借出珍珠出示后马上交还。
廉能生威。正是在张岳的影响下,廉州府一时弊绝风清,既没有人敢偷珠,更没有官吏敢索珠。他调离廉州时,写了一份“述职报告”,称自己在廉州为官三年,没有拿过一颗珠子,仿照先贤倡行耕读为家,问心无愧(“召莅廉三年,不持一珠,仿汉吏教民耕读,庶几无愧。”)
张岳修的合浦学宫“明伦堂”
张岳有句名言:必使吏常劳而民常逸。在他治下,颇有些“官不聊生”的味道。后来任两广总督兼巡抚时,他也给“州县吏”立规:“非召不得至辕门;至,不得手一持入内。”
在一些人眼里,张岳实在是一个“憨官”,“情商”欠缺,一喜欢揽事,二不讨好上司,三不吸取教训。他在考上进士刚升职不久,曾因为劝阻武宗南巡,被打了三十板子,并罚在午门外跪晒了五日,差点没“挂”掉。
旧时官场有“无根吏”的说法,意思当官要找后台,张岳却从不去讨好上司,平定大藤峡民乱,立了大功,宰相张璁说“张净峰在广,不能一根香予我”,本来应该升职,却只给他加了一级工资。他还得罪过另外两个宰相夏言、严蒿,是名副其实的“不识'相’”。
他任江西巡抚时,宰相夏言要修自己的生塚(“活人墓”),有人提出每县送1000两银子。
张岳说:“我顶多给100两棺材钱。”
严蒿要在老家修一座对皇帝感恩戴德的“延恩阁”,嘉靖皇帝已经批了,要江西各府出一万两银子,张岳只同意拨付1000两。后来追加500两,张岳给了钱,却不识时务写了一封信“提醒”严蒿,灾荒当头,不要大兴土木加重乡民负担。对方假惺惺把500两银子退还,张岳照单收下不误。
手下被张岳的“不开窍”吓坏了,他却表示无所谓,声称“严蒿要为这个搞死我,不过一张马皮裹尸罢了。”
明代严蒿父子炙手可热,史书记载“是时货赂公行,相门如市,岳独空书以往”,终生毛都没送一根(“不与一缕”)。时人评价,严氏擅政二十年,作为督抚,只有张岳一个人没送过钱,守住了清名令誉。
张岳61岁在沅州知府的任上去世,“在沅五年,从不取沅人一物”。死时州官来办理后事,看到他的衣服、床和席子都是破的,非常惊讶:“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公简俭一至此耶!”)
明代是著名的“低薪制”,官员薪水很少,真的只是一个“饭碗”。那时有“避籍”制度,都是异地做官,因此流传下来“千里做官为吃穿”的俗谚,多数的官员收入靠“旁门左道”,尽管自朱元璋起严厉肃贪,每个县衙门内都立有用稻草塞进贪官人皮做的“人偶”。
在这种情形下,当清官真的要靠信念,像海瑞死了之后,身上只有十两白银。张岳是个大官,除了知府,还当过两广总督、湖广川贵总督、兵部侍郎、右都御史,是足赤纯金的“高级领导干部”,一点“体己”的想法都没有,更加不易。
张岳从英德带回惠安的立人石
这种信念从哪里来?一是家教。张岳是“官四代”,他的曾祖父当过“副县长”(县丞),祖父和父亲当过“县长”(知县),母亲虽然不识字,去世时却留下“必读书,守礼法,为善人”的遗嘱。
第二应该就是读书。《明史》说张岳“博览,工文章,经术湛深”,他甚至不把当时的心学泰斗王阳明放在眼里,专程跑到浙江王的住处“踢馆”,两人激辩了三天,谁也没把对方说服。王阳明称赞张岳:“子亦一时豪杰,可畏也!”
恐怕也只有这种“傻劲”,才会成为这种青史留名的“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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