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查济——路•老屋
去查济旅行,平展的柏油马路会一直送你到村口。这条路查济并不接受,这是现代人强加给查济的,查济一直将它拒之门外。
在查济的记忆里,出村的官道是从村口那棵老香樟树下启程的。
从东面经桃花潭而来的官道走到老香樟树下便分作了西、南两个去向。向西穿村而过通往青阳,向南则在老树下转弯折向太平。于是,在老树下我看到了百年前那个买凉茶的村夫,身边坐满了歇脚的赶路人。汗巾搭在肩头,手里的草帽不停扇出凉风。独轮车、驴车载着茶叶、蚕茧、药材、经果从南而来,又有花布、食盐、丝绸、大米不断自东而上。在熙攘的人流里不时也会走过一个襴衫方巾的少年,一担经书紧跟其后。西去的人群把虔诚全都写在了脸上,九华山的佛光远远地照在心底,朝觐的路上没有山高水远。
现代文明的入侵给路带来了无尽的心灵创伤,它将人与路隔离,却又让路的生命无限延长。没了与人的肌肤之亲,少了人的温暖,路陷入了一场漫长而绝望的等待。
当现代文明将官道改称公路后,路对自己的取向便做了重新评判。公路不再以路程远近来决定自己的走向,而是以路途难易来做取舍。山高林密,沟壑纵横最终让公路放弃了对查济的选择,将喧嚣带离了查济,让昔日三县通衢的古村躲进了偏僻一隅,只能在梦中重温曾经的繁华。
查济的道路有着官道、民道、商道之分,穿村而过的官道形成查济道路的主干,由它派生出纵横交错的民道、商道,再辅以桥梁,整个村庄便在密如蛛网的巷陌间展开。
现在游人进查济是沿南边的许溪而入,在成为景区前这里只是村庄的边缘,真正的村口在东面的老香樟树下。从这里开始,由一条青石铺面的官道接替沙土路进入村庄。从这条官道的宽度,你便足以想见查济曾经的辉煌。同行的管委会胡主任一路历数着查济的从前,在他的思绪里那些早已远去的主人又纷纷回到沿街的老屋,一个个店铺又火热了起来。客栈里行路人包袱已背在了肩上,正与掌柜结算银两;药铺大门外伙计们正忙着将一袋袋药材装车启运;酒楼内小二大声吆喝着在客人间来回穿梭;雕花的门楼下轿帘已掀起一角,两个长衫人还在不住地躬身作揖;哪家的闺秀领着丫鬟正低眉侧身跨过丝线店的门槛;三三两两的香客双目微闭,嘴里不停念叨着向西而去。檀香味、脂粉味、皮革味、药材味混合成查济特有的味道,这味道夹裹着嘈杂声在查济的官道上流淌,从日出直到黄昏。
在村庄的中央一座牌坊横跨官道之上,“瑞凝午道”四字煞是遒劲,只是在深秋的天空下显得有些苍凉。这里便是查济的十字街头。
在这里我学会了官道与民道的区分。凡是长条石板顺着道路铺设的便是官道,横着排列的则是民道。这种铺设方法是否有等级制度我不知道,但它的实用性却相当科学。官道上竖着排列便于行车走道。民道的石板下却隐藏着一个大秘密,它将整个村庄的排污系统纳于其下,使得偌大一个村庄不见一丝污水横流。仅这排污系统便足以见证整个村庄规划的严谨。
查济真正的韵味便藏在这些寻常的巷道之间。巷道有多少条大概没有人数过,查济号称在明清鼎盛时期有十万人口之多,对这数字我心存疑问,但由此可见巷道的错综迷离。走进查济幽深的巷道里,你便走进了时光深处,瞬间便没了方向。看似到了尽头,一个拐弯却又是一条曲径。宽的可供车马通行,窄的只能一人贴身而过。脚下的石板让岁月打磨的乌青光亮,踩着咚咚作想,让小巷显得格外幽静。巷里人家的窗户开的很高,将秘密藏的严严实实,不时探过墙头的一叶芭蕉却又给了你庭院深处无尽的猜想。
在一处高墙大院前我见识到了商道。河滩里无数细小的卵石被遴选来依次站立,石尖露出地面,一条卵石小道向主人的大门徜徉而去。在大门前这些卵石向四周铺展开来,拼出几朵优美的图案。据说这是商人为了迎合聚财的心里,但我却更欣赏屋主人的审美情趣,去这样的人家里做客,小道的清幽与雅致,便先让你的内心拥有了一份宁静。
在查济的村后还有一条早已让时间湮没的小路,它藏在荒草丛中,几处残存的屋基似乎在证明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这条山路如今只有查济小学里的老师偶尔还会对孩子们提起:很久很久以前,你们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是从这条小路穿过石门在碧山上和李白对酒吟诗的。一群稚嫩的童声在村边空寂的山野里回荡:
查济的魅力在于自然与人文的完美统一。
单看自然,查济只是散落在皖南群山里众多村庄中的一个,当查济将她的人文托付于山水之间时,她便成了众多村庄中的翘楚。时间如许溪里的流水一般,我们看不到它的源头和归宿,而溪边的那一幢幢老屋却将时间分段截取、凝固成村庄,让今天的我们有幸回到过去,找见自己从前的模样。
老屋是查济的人文符号。
查济像一位意识模糊的老人倚靠在青山脚下,在深秋的阳光里眯缝起双眼,断断续续地记忆不时从遥远的地方泛起。查济记忆的光源藏在时间的最深处,循着微弱的亮点越往深处记忆便越清晰 。在查济的记忆里,一成不变的是那些老屋。好多人走了、好些事散了,可老屋依旧还是原来的样子站在那里。老屋就像一个个深褐色的斑点,印在这位老人的脸上,刻在老人的记忆里。
人们对老屋产生兴趣并不是老屋本身,而是老屋所承载的时间。如果我们把时间从老屋的身体里抽离,单纯从它的居住功能着眼,老屋也就不再具有吸引力。无论它的交通、舒适、卫生等方面都与我们现代人的要求相去甚远。当老屋作为时间的载体而呈现,它便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可成为一条通道,引领我们走进老屋深处,坐进老屋的故事里,与时间展开对话。
民居、作坊、店铺、府邸、厅屋、祠堂、庙宇、楼台,一百多座老屋以各种身份在査济默然相守,聚拢成村庄。阅读查济我们可以从元代开始切入,从这个点再朝明、清蔓延开去。
德公厅屋便是如今在查济可以触摸到的时间的源头。这是一座集牌坊、家祠、民居于一身的元代建筑,由于它的多重身份,在以后我们还会多次提到它。德公厅屋的门楼为元顺帝敕封“永德公”而建造的牌坊,明洪武年间又借牌坊做门楼建起了厅屋,厅屋为永德公四个身为明王朝封疆大吏的儿子为纪念其父所建。德公厅屋让我门看到了牌坊与房屋的结合,精神与物质的统一。而在它的背面,看不到的却是朝代的更迭,时间的延续。随着一个王朝的衰落,他所建立的价值体系也将轰然倒塌,代表着旧王朝政治荣耀的忠贞牌坊必将在劫难逃 。而这场厄运永德公的后人却将它巧妙化解,他们将牌坊的象征意义予以隐藏,借助实用功能让它得以偷生。在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位前朝遗老布鞋葛衣隐匿于乡野的模样,尽管他刻意装扮出低调的平庸,眉宇间却依然难掩那一丝轩昂。
查济的建筑属徽派一脉,粉墙黛瓦马头墙,飞檐翘角,天井堂院,砖木石雕是他们共同的特色,虽细节上略有差异,但大致相仿。在德公厅屋引起我兴趣的是它大厅里的两根主柱,均系上等金丝楠木。这种名贵木材出自南方,在明清两代属皇家专用,民间极为罕见。在明清时期,民间建造宅院不仅在用料上,规模、色彩都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定,以彰显皇权不可挑战的威严。当苛刻的律例死死压制着民间财富无处释放时,哲学这位老人偷偷地笑了,因为另一种智慧已在悄悄地萌发。既然在气势上皇权不可侵犯,聪明的皖南工匠便另辟蹊径,在细节上做足文章。他们将财富与精力精雕细刻进建筑的每一个细节,让一件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在皖南山水间诞生,形成皖南特有的韵味。如果说北方皇权摆出的是一种气,那在皖南民间展现的便是一种韵。
那两根楠木我们现在已无法知晓它的来路,真不知当年的主人冒着怎样的风险,疏通一道道关卡,将它暗渡陈仓到了查济。
查济还有翔义堂、诵清堂、爱日堂、八字门等老屋都属徽派建筑精品。同行的胡主任提议去看看爱日堂。穿行在曲折的巷道里,两侧高大的马头墙逼仄了头顶的天空。岁月将巷壁染成灰黑色,然后再慢慢剥落,好让碧绿的苔藓来填补一些生气。巷道里的人家大多都门扉紧锁,一幢幢老屋寂静在深秋的午后。没人能告诉我这样的老屋住过什么人,有过怎样的一段往事,那高墙深处曾有过怎样的幽怨。在临近许溪边的一幢老屋前我遇到一位正在门前劈柴的老人。问老人:“就您在家?旁边那些屋子还有人住吗?”老人轻叹了一声:“哎!都走啦。我老了,走不动了,只能守在这了。”老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奈。
其实我们不必为老屋的命运担心。如果说人生有轮回,老屋便是重合点。人们从这里出发,其间可能走的很远、很久,但终归还会回到老屋。老屋是我们最初看见人世的模样,当我们走遍人世最终会发现,原来所要寻找的只是最初的那一眼。
老屋是一扇门,人们从这个门里出现,最终还将在这个门里消失。
越过许溪,走过一片田畈。深秋的田畈没有一丝生机。几段院墙坍塌在田边,庭院内一片荒芜,几叶芭蕉在荒草丛中独自寂寥着。绕过院墙,穿过一座空石门,爱日堂大门便在眼前了。一对石鼓静坐在大门两侧,门楼上的灯笼已让雨水洗成了灰白,与石鼓很是般配。爱日堂大门紧闭,一把大锁深垂在门环上,诺大一座院落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看样子屋主人有些日子没回来过了。
(作者系泾县统计局工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