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方言三条重要的南北分界线

张 维 佳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摘要:中古以降,汉语方言呈南北对立。其分界在哪里?值得研究。本文以汉语方言系统性特征为观察视角,发现:三条同言线位置大体接近,东部基本重合,中西部虽有差异,但走向基本一致。它们是反映汉语南北对立的重要分界线。

关键词:地理线;系统差异;浊音清化;入声;卷舌音

汉语方言众多,特点复杂,如何在诸多的差异中寻找不同层级的方言之间的分界线,是多少年来方言学专家们孜孜以求的工作。目前,学界是沿着两个逻辑思路来展开这项工作的,其一是从个体着眼,根据同一性原则将具有相同主要特征的若干方言归纳为同一类,在此基础上进行地理划分:其二是从整体着眼,根据差异性原则将具有不同主要特征的若干方言从整体中分离出去。不管采取哪种思路,划分的结果都应该符合以下原则:(1)同一级的不同方言之间必须互不兼容,(2)同一区域的特征对辖区方言具有一定的覆盖性,(3)同一级的不同区划必须采用相同的标准,且不能越级。(李小凡、项梦冰2009)

中古以降,汉语方言就呈南北对立。但分界在哪里?岩田礼(2009)认为主要由两条同言线束决定的:一条是由俄国学者 Olga Zavjalova(Zavjalova 1983,Zavjalova and Astrakhan 1998)发现的“黄河-淮河线”,从江苏东北角经过淮河及秦岭山脉一直延伸到甘肃,岩田礼教授将此线称为“淮河-秦岭线”;另一条是长江线,自长江下游一直延伸到长江上游,一直延伸到其中游地区以后转向南部地区(江西和湖南)。这些在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都有反映。本文拟从语音系统性特征来观察方言南北地理分界线,从而进一步认识汉语方言第一层级的地理区划。

一 同言线与汉语方言分区标准

方言是民族共同语的地域变体,不同地域人们之间如果用各自方言交流,传达出的首先是语言的地理信息,主要包括不同区域方言特征及其结构系统、方言所承载的历史文化等。

一些学者往往将语言的区域差异看作地理上的“连续统”,在语言地理“连续统”的两个极上,方言的地域差异还是明显的,我们可以称此为A方言,称彼为B方言。但在连续统链条的中间语言特征无法截然分开。如:高地德语主要分布在德国中、南部和奥地利、列支敦士登、瑞士、卢森堡等地,低地德语主要分布在德国北部、法国东北部、荷兰、比利时等地,两种德语方言之间区域特征是非常明显的。但在下莱茵地区,高低德语与低地德语之间并没有截然分开,爆破音(p,t,k,低地德语)与擦音(f,s,x,高地德语)差异并不是通过一条同言线从地理上划分开来,而是根据不同的词读音形成多条同言线,它们相间地呈扇形由东向西在莱茵河东约40公里的地方展开。因此,在方言过渡地带,不同方言之间简直无法完全分开。因此,有的语言学家认为不同方言之间没有分界线。法国语言地理学家齐列龙(Jules Gillie)在绘制法国语言地图时发现,几乎每个语言特点都有自己的同言线,为此他提出了“每一个词有自己的历史”的观点。同样是法国人,高斯顿·帕里斯(Gaston Paris)也有这样的观点,他说:“实际上方言并不存在……语言的不同变种存在于难以观察的渐变之中。一个会本村方言的乡下人,很容易听懂邻村方言,如果他向同一个方向继续步行,到了另一个村子,要听懂那儿的话就要难一点儿了,这样越走越远,越听越难,最后他才到达一个方言很难听懂的地方。”(游汝杰2000:44)

还有一些学者认为方言之间的确存在截然不同的地理分界线,方言地理学家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发现能清晰区分不同方言的地理分界线。而方言分界线往往是由语言的一系列结构特征聚合而成,这些特征涉及语音、词汇、语法等要素。由某一语言特征所构成的方言地理分界线又称“同言线”或“等语线”。低地德语和高低德语之间的一个区别就是反映在词中爆破音和擦音的对立上,在低地德语中这些音仍旧是爆破音,但在高地德语中变成了擦音。“村庄”在北部发[dorp],南部发[dorf];“那”是[dat]与[das]相对;在北部,“做”和“我”分别发[mak«n]和[ik],而不是[max«n]和

汉语南北方言之间差异非常大,其间也有一条条这样的由语言特征所构成的同言线。以汉语方言翘舌音特征的地理分布为例:翘舌音在汉语普通话中是指声母

和韵母

从发音生理来看,前者是由舌尖翘起并后缩至龈后(或腭部)或舌尖翘起并舌后部后缩所形成的音。在汉语方言中,翘舌音或者卷舌化现象大体上呈现南北分治的格局,北方多有翘舌音,南方翘舌音要少一些。如果多条同言线在地理上大体重叠起来,那么形成了同言线束,这是不同方言之间的分界线。因此,从普通方言学角度来说明,方言的地理格局或分区是建立在对方言特征的归纳所形成的同言线束之上的。汉语方言的地理格局就是根据同言线束所做出的。

中国学者认为汉语方言复杂,差别迥异。一个多世纪以来,汉语方言学界孜孜以求,试图找出汉语不同方言的地理区划。章太炎提出“方言十类说”①,黎锦熙提出“十二系说”②、赵元任从七区到九区再到十一区③,李方桂提出“八区说”④,王力先生提出五个大支及其下若干小系的观点⑤,丁声树和李荣提出八大方言区⑥,20世纪80年代后,中国学术界在广泛调查的基础上又提出十大方言区的新的地理区划。以上方言地理分区的差异,有的由材料的粗细引起的,有的由不同分类标准引起的。(1)地理类型分类标准:主要根据不同方言结构之间的空间差异所做的分类。这种分类方法是根据“对内求同,对外分异”的原则来进行方言分区,不考虑方言之间的历史关系,如章太炎、黎锦熙的分类法。这种地理类型分类法的不足:往往将行政中心与方言中心混淆在一起。如方言学界有许多将中心城市的方言作为其所属区域的代表性方言,随之将方言中心与方言边界混淆在一起,没有关注到方言中心与方言边界的语言变化。(2)地理差异结合历史发展的分类标准:汉语方言是汉语通用语言的地域变体,彼此之间都存在一定的历史对应或渊源关系,结合方言之间的亲属关系进行分区有利于搞清共时方言之间的关系。在结合方言历史关系方面,由于语音的对应关系最容易把握,过去一些学者主要用语音标准来分区,如李方桂(1937)在《中国的语言和方言》一文,将汉语根据语音特征分为:北方官话有阴平、阳平、上、去四个声调;东部官话除了北方官话的四个声调外,还有一个喉塞音的入声;西南官话入声已经没有韵尾,但作为独立声调仍然存在;吴语古浊声母保存为送气浊音,入声还有喉塞音,声调有6到7个;赣客家话全浊声母全部送气,古入声韵尾在北方的赣语保存较少,但在广东的客家话则几乎完整地保存;闽语古全浊声母全变为不送气,声调一般有7个;粤语完整保存了古入声韵尾,分辨长短元音,有时元音长短决定声调类别,有八九个声调或更多;湘语保持古浊声声母;未能归类方言:如安徽南部、湖南和广西东北部的方言。为了从方言的历史演变看方言的共时分区,丁邦新先生(1998)提出:

以汉语语音史为根据,用早期历史性的条件区别大方言;用晚期历史性的条件区别次方言;用现在平面性的条件区别小方言。早期、晚期时相对的名词,不一定确指其时间。条件之轻重以相对之先后为序,最早期的条件最重要,最晚期的条件也就是平面性的语音差异。

丁邦新先生将方言差异放在历时和共时两个维度去考虑,提出了区别大方言的六个历史性特征:(1)古全浊塞音声母b-、d-、ɡ-的演变;(2)古塞音韵尾-p、-t、-k的演变;(3)古知彻澄母字读t、th;(4)古次浊上声“马、买、理、领、晚”等字读阴平;(5)古舌根音声母k、kh、x在前高元音前的演化;(6)古调类平上去入的演变等。而其他特征是共时平面性的,用于区分小方言区。

丁先生的观点是有启示性的。方言特征差异将此方言和彼方言区分开来,具有相同特征的方言聚合为同一类方言,不同方言特征的地理边界就是方言分界线,也是同言线的位置。中国幅员辽阔,汉语方言纷纭复杂,分歧的情况不尽相同。有一些方言分布范围较广,但分歧较小,从松花平原到云贵高原的北方官话就是这样;而有一些方言尽管分布范围小,但分歧却很大,我国长江以南地区的方言甚至比欧洲有些语言之间的差别还要大。如何根据方言同言线将复杂的方言从地理上分开?确实需要一些原则。

我们认为:寻找汉语方言特征边界线需要遵循如下几条原则:

(1)反映汉语方言语音系统的差异。语音系统是指由诸多语音要素有序集合在一起的音系结构,在结构中任何一类要素发生变化都会影响整个系统的变化。如:浊塞音塞擦音声母是古代汉语最为重要的语音结构特征之一,是通过声带振动所发出的语音类型①。宋代以后,这类浊音声母在汉语书音系统中已经演变到对应的清音之中,这样语音结构中便少了浊音声母这类音;塞音韵尾-p、-t、-k也是古代汉语最为重要的语音结构特征之一,由于韵尾塞音的影响,使得整个音节发音短促,从而形成了一个入声调子。入声尾及入声调的有无,会使整个音系结构发生要素归并、组合、调整;汉语方言翘舌音姿的有无也是系统差异,主要表现在普通话读

的声母、

音节、儿缀和儿化韵以及小称的语音形式上。

(2)反映汉语方言大体一致的地理特征。地理同言线只有在地理上重合或大体并行,在划分地理格局中才有意义。如果单凭一条同言线就来判定方言区划是危险的。

(3)方言同言线重合的程度可以区分方言地理的层级性。系统性的同言线在地理上重合条数多,可以构成方言大的区划。反之,是大区下位区划。

根据上述原则,我们发现,汉语方言南北之间首先横亘着三条系统的语音分界线。

二 浊音清化地理线

根据朱熹《诗集传》《楚辞集注》反切,宋代正音系统古全浊声母已全部消失,但在汉语方言中并非如此。今方言有七种类型:(1)全部清化,逢平声送气,仄声不送气,如官话;(2)全部清化,大多逢平仄皆送气,如客赣方言、中原官话关中话;(3)全部清化,大多逢平仄皆不送气,如新湘方言;(4)全部清化,多数不送气,少数送气,如闽方言、徽州方言;(5)全部清化,逢平声上声送气,去声入声不送气,如粤方言;(6)清音浊流,全部读做弛声,如吴方言;(7)部分读浊音,部分清化,如老湘语。如果根据浊音的有无,上述七种可以概括为两类,有浊音声母的方言和无浊音声母的方言,至今我们还可以看到一条浊音的地理线横亘在长江沿线。根据《汉语方音字汇》(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学研究室编)和《汉语方言地图集》(曹志耘主编),古全浊音声母在汉语方言中的今读类型如下:

(一)全部读浊音

(1)不送气浊音

(2)送气浊音

(二)部分读浊音,部分读清音

(1)平声调(浊音)|仄声调(清音)

(2)平声调(清音)|仄声调(浊音)

(3)舒声韵(浊音)|入声韵(清音)

(4)上声调(清音)|[-上声调](浊音)

(5)古代b(並)、d(定)、ɖ(澄)(浊音)|[-古代b(並)、d(定)、ɖ(澄)](清音)

(6)古代b(並)、d(定)(浊音)|[-古代b(並)、d(定)](清音)

(7)古代b(並)、d(定)(清音)|[-古代b(並)、d(定)](浊音)

(8)古代b(並)(浊音)|[-古代b(並)](清音)

(9)古代d(定)(浊音)|[-古代d(定)](清音)

(10)古代ʑ(船)(浊音)|[-古代ʑ(船)](清音)

(11)现在塞音塞擦音(浊音)|现在擦音(清音)

(三)读清音:不送气清音或送气清音

(1)全部读不送气清音

(2)大部分读不送气清音,小部分读送气清音

(3)全部读送气清音

(4)大部分读送气清音,小部分读不送气清音

(5)平声调(送气清音)|仄声调(不送气清音)

(6)平声调(送气清音)|上声调和去声调(不送气清音)|入声调(送气清音/不送气清音)

(7)平声调(不送气清音)|仄声调(送气清音)

(8)平声调、上声调(送气清音)|去声调、入声调(不送气清音)

(9)平声调、上声调(送气清音)|去声调(不送气清音)|入声调(送气/不送气清音)

(10)上声调(送气清音)|平声调、去声调、入声调(不送气清音)

(11)平声调(送气清音)|仄声调(送气/不送气清音)

(12)平声调(送气/不送气清音)|仄声调(不送气清音)

(13)舒声韵(不送气清音)|入声韵(送气/不送气清音)

(14)古代b(並)(送气清音)|[-古代b(並)](不送气清音)

(15)古代b(並)、d(定)(不送气清音)|[-古代b(並)、d(定)](送气清音)

(16)古代ɖ(澄)、ɖʐ(床)(送气清音)|[-古代ɖ(澄)、ɖʐ(床)](不送气清音)

这些音变特征反映在方言地理中,我们可以看出不同的特征聚合,如图2.1。

图2.1 汉语方言古全浊声母今读特征分布

而不同特征的边缘地带就是同言线。全部读浊音声母的主要分布在江苏省境内长江以南地区、浙江省、安徽中东部及福建省北部个别县、湖南省中南部地区及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北地区数县市,在这个特征的边缘地带可以画一条浊音声母的同言线,如图2.2.

图2.2 汉语方言古全浊声母今读浊音地理线

全部读清音声母的是除了江苏省境内长江以南地区、浙江省、安徽中东部及福建省北部个别县、湖南省中南部地区及广西壮族自治区东北地区数县市之外的所有地区。由此可见,浊音声母的同言线其实也是清音声母的同言线。如图2.3。

图2.3 汉语方言古全浊声母今读清音地理线

在清音声母的同言线中,又根据清音声母是否读送气音及其条件,又可以分为三条同言线。第一条同言线分布在东部的长江沿岸、中部湖南省北部并沿着西边界一直向南,到达贵州省和云南省。这条同言线北部地区,将平声调的字读送气清音声母,仄声调的字读不送气清音声母。第二条同言线分布在江西省、福建省西部及广东省中东部地区,将古代浊声母的字全部都读送气清音声母。第三条同言线分布在福建省中部、广东省东南部及雷州半岛、广西壮族自治区中部,将古代浊声母的字全部都读不送气清音声母。其中第一条同言线非常重要,它正好是汉语北方官话与南方方言的分界线。当然,在每条同言线所圈定的地理空间中,古全浊声母清化可能还会有更复杂的情况。朱晓农、麦耘、沈瑞清(2017)发现跟发声态相关的气声、假声、嘎裂声、内爆音等普遍存在于南方方言,我们据此也可以推断,粤方言、闽方言等方言古全浊声母消失要晚于北方官话、客赣方言。

三 入声地理线

“入声韵”是指以清塞音[-p]、[-t]、[-k]收尾的韵。入声韵由于韵尾塞辅音的影响,使整个音节的读音带有入声短促的声调,这种声调被称为“入声调”,如:“拔”

“伐”

“质(质量)”

“肉”

“划(划船)”

“择”

“蝶”(古代读*dep)等字的韵尾,如北方话没有塞音韵尾,但在南方很多方言(如江浙、福建、广东、广西、江西及江苏南部等地)有塞音韵尾,山西、陕西及内蒙、河南、河北的一些方言也有这类韵尾。如:

根据《汉语方言地图集》,各地入声的辅音韵尾表现的形式不同,大体分为以下几种:

图3.1 汉语方言入声韵尾分布及其地理线

如果沿着保存塞辅音韵尾的边界画一条同言线,它的东边在江苏中部淮河流域,经过安徽南部到江西北部,在与湖南的交界处南下到广东北部,往西通到广西地区。这条同言线以北地区没有塞辅音韵尾,以南地区保持着不同类型的塞辅音韵尾。在山西中北部和陕西北部也有一条保持喉塞音-ʔ韵尾的同言线。古代入声韵在有的地方虽已没有了塞辅音韵尾,但入声调仍然还存在,造成了5个以上的声调类型。如:

(1)东北、华北、西北、西南等地区大致4调,平分阴阳

北京话、济南话、西安话、武汉话、成都话皆4调,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但调值略有不同。

(2)山西中北部及陕西北部、江淮地区等大致5调,平分阴阳,有入声。

合肥话5调: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

扬州话5调: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

太原话5调:平声、上声、去声、阴入、阳入

(3)浙江、福建等地区有6至8调,皆分阴阳,阳上或归阳去

苏州话7调: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阴入、阳入

温州话8调:平上去入皆分阴阳

厦门话7调:平去入分阴阳,上声不分阴阳

潮州话8调:平上去入皆分阴阳

福州话7调:平去入皆分阴阳,上声不分阴阳

建瓯话6调:平上不分阴阳,去入分阴阳

(4)湖南5至6调,平分阴阳,去或亦分阴阳

长沙话6调: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入声

双峰话5调: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

(5)江西中北部地区5至7调,平去分阴阳,入或亦分阴阳

南昌话7调: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阴入、阳入

(6)江西南部、福建西部、广东东北部等地5至6调,平入分阴阳

梅州话6调:阴平、阳平、上声、去声、阴入、阳入

(7)广东、广西7调以上,大致皆分阴阳,入声或分三、四种

广州话九调,平上去皆分阴阳,入分上阴入、下阴入、阳入

阳江话九调,阴平、阳平、上声、阴去、阳去、上阴入、下阴入、上阳入、下阳入

如果参照这个因素,上面那条同言线可以在江苏中部淮河流域画起,经过安徽中部到湖北后在南下到湖南、广西等省。四川省岷江中下游地区也有入声调。如图3.2、图3.3。

图3.2 汉语方言声调数目分布及其地理线

图3.3 汉语方言辅音韵尾与声调地理线比较

四 卷舌音地理线

汉语方言卷舌音①主要表现在普通话读

的声母、

音节、儿缀和儿化韵以及小称的语音形式上。如果从语音学层面上分析,这种差异反映在辅音(声母)和元音(韵母)上面。北方多有卷舌音,南方卷舌音要少一些。

(一) 普通话读、、的声母在汉语方言中的读音分布

根据《汉语方言地图集·语音卷》

声母”图,汉语方言卷舌音在音类上的分布如下:

(1)读为卷舌音

声母

(2)不读卷舌音

声母

图4.1 汉语方言“知”、“章”字读音分布

图中可以看出,“知”“章”两字声母读非卷舌音在北方只有一些零星分布,尤其是东北地区,但主要还是以卷舌音为主流。地理上在东边大体以淮河为限,西边以巴山山脉为限,其北方多为卷舌音姿,南方基本为非卷舌音姿。四川全境除北部有个别地区(如北部:旺苍、平昌;南部:西昌、米易;东南:自贡、富顺等)有卷舌音姿外,基本上是非卷舌音姿;湖北、安徽非卷舌音姿主要分布在南部接近长江的地区,江苏在江淮与长江之间尽管也有许多非卷舌音姿,但是根据资料在长江沿岸(如:南京、泰兴、如东、扬中、常熟、无锡等)也存在卷舌音姿,江南广大地区基本为非卷舌音姿。

(二)“儿”(音节)和“儿化(名词后缀和儿化)”音姿的地理分布

在汉语普通话中读

音节的字有“儿而二贰尔耳饵”等几个字,由于要跟“儿化(名词后缀和儿化)”的读音形式比较,在此以“儿”的读音为例。“儿”,高本汉拟为

潘悟云拟为

在今方言中,北方官话除个别地区读非卷舌外(如西北),其他多读零声母(个别读

声母)并卷舌尾(这里将

尾、

韵也看作卷舌音),南方方言多无卷舌音姿。

根据《汉语方言地图集·语音卷》“儿日止开三的声韵母”图,南方方言“儿”的读音主要有三类:

参见图 4.2,北方方言基本为卷舌音姿,具体音值包括

等。在这些读音形式中,

的分布区域最大,是北方方言的主体形式。山东中部地区(如利津、潍坊、诸城、日照、桓台、章丘、淄博、临朐、沂南、苍山、新泰、肥城、夏津等)多读

图4.2 汉语方言“儿”读音的地理分布

图4.3 汉语方言“儿”音姿的地理分布

如将这个音节的具体音值按卷舌与非卷舌音姿做以概括,北方大部分地区用卷舌音姿来读,如图4.3。其中,西部地区(如聊城、成武、滕州等)跟河北南部(如武强、平山、冀州、赞皇、隆尧、永年等)、山西东部(如平定、左权、长子等)和河南中西部(如鹤壁、滑县、获嘉、禹州、嵩县、鲁山、镇平等)连成一片,读自成音节的

山西中部地区(如平遥、襄垣等)还有读

的。而

等卷舌形式虽分布在长江以南,但只是零星点缀着。如果根据卷舌与否的音姿分布来看,鼻/边音、塞音/塞擦音/擦音、零声母非卷舌等可以看作为非卷舌音姿,从而形成了卷舌与非卷舌分明的地理类型。东部以淮河为界,其北部为卷舌音,南部为非卷舌音。在西部卷舌音也基本上延至官话区南界。

《汉语方言地图集·语法卷》将“儿化(名词后缀和儿化)”的音姿归为四种类型,即:

(4)儿化:包括卷舌、卷舌~非卷舌、非卷舌、鼻尾、鼻尾~鼻化、鼻化、鼻化~卷舌等;

(5)无后缀或儿化。

图4.4 汉语方言“儿化及其后缀”读音的地理分布

根据汉语方言具体音值,后缀:1为一类,有卷舌音姿;2、3、5为一类,无卷舌音姿。儿化:4可以一分为三:卷舌为一类,鼻尾、鼻尾~鼻化、鼻化为一类,非卷舌为一类。至于卷舌~非卷舌、鼻化~卷舌等现象可以归为“卷舌”类。从图4.4可以看出,汉语方言“儿化(名词后缀和儿化)”卷舌音姿,东边界限在淮河附近,中部沿长江到湘北而南下,直达东南部的云贵高原。跟北方卷舌不同的是,甘肃有许多方言“儿化(名词后缀和儿化)”非卷舌,读

。南方地区除浙江中南部、安徽南部和广西大部地区读鼻尾(或鼻化)或鼻音后缀,江西东部读非卷舌元音外,其他大都无后缀或儿化。

图4.5 汉语方言“儿化及其后缀”音姿的地理分布

如果将普通话读

的声母在汉语方言中的读音分布与“儿”(

音节)和“儿化(名词后缀和儿化)”音姿分布放在一起比较,两条同言线在中国东部几乎重合,长江甚至淮河之北基本为卷舌音,以南为非卷舌音。在西部,声母线和韵母线并不一致,声母读成非翘舌音一直到达四川、贵州等地区,但这些韵母(

音节)”却是卷舌的。东北地区也有跟四川、贵州相同的读音。见图

图4.6 汉语方言“儿(名词词缀和儿化)”与章组的音姿比较

图4.7 卷舌音姿的同言线

总之,从语言地理上看,汉语方言的卷舌音姿在辅音和元音上基本是共现的,东部以淮河为界,西部出现差异,辅音声母以大巴山为界,元音卷舌音姿分布到四川、云贵一带。这种辅音不卷舌、元音卷舌的叠置分布可能跟近代以来的移民活动有关(张维佳2011)。

五 同言线聚相:汉语方言南北分界

上面介绍了汉语方言非常重要的三条南北地理同言线,即古代浊音声母b、d、ɖ、dz、z、dʑ、dʒ、ʒ、ɡ、ɦ今读的地理分界线、古代汉语塞音韵尾[-p]、[-t]、[-k]演变的地理分界线、平/翘舌音的地理分界线。我们发现,这三条同言线有几个共同特点:

(一)都反映汉语方言语音系统的差异。浊塞音塞擦音声母是古代汉语最为重要的语音结构特征之一,是通过声带振动所发出的语音类型,包括 b、d、ɖ、dz、z、dʑ、dʒ、ʒ、ɡ、ɦ等,宋代以后,这类浊音声母在汉语共同语中已经演变为相对应的清音之中,但在江苏南部、浙江、湖南的部分地区还保留着。演变为清音声母的也分为不同情况:(1)全部读不送气清音(如福建、广西);(2)大部分读不送气清音,小部分读送气清音(如福建);(3)全部读送气清音(如江西、福建西部、广东东南部等地);(4)大部分读送气清音,小部分读不送气清音(如广东);(5)平声调(送气清音)|仄声调(不送气清音)(如:东北、华北、华中、西北、西南等地)。塞音韵尾[-p]、[-t]、[-k]也是古代汉语最为重要的语音结构特征之一,由于韵尾塞音的影响,使得整个音节发音短促,从而形成了一个入声调子。现代江浙、福建、广东、广西、江西等处都还保存着带塞音韵尾的入声韵,北方也有一些地方(如山西、内蒙古)保存着这种入声韵。有些地区虽然没有塞音韵尾,但是仍保留着独立的入声调(如湖南)。汉语方言翘舌音姿的有无也是系统差异,主要表现在普通话读

的声母、

音节、儿缀和儿化韵以及小称的语音形式上。

(二)都反映汉语方言大体一致的地理特征。三条同言线位置和走向大体接近,在东部基本重合,在中西部虽有差异,但走向基本一致。古全浊音声母地理线可以从江苏省境内长江以南地区,经安微中东部、湖南省中部地区划过去。塞辅音韵尾同言线,东边在江苏中部淮河流域,经过安徽南部到江西北部,在与湖南的交界处南下到广东北部,往西通到广西地区。这条同言线以北地区没有塞辅音韵尾,以南地区保持着不同类型的塞辅音韵尾。在山西中北部和陕西北部也有一条保持喉塞音-ʔ韵尾的同言线。古代入声韵在有的地方虽然已经没有了塞辅音韵尾,但入声调仍然还存在,造成了5个以上的声调类型。如果参照这个因素,上面那条同言线可以在江苏中部淮河流域画起,经过安徽中部到湖北后在南下到湖南、广西等省。从语言地理上看,汉语方言的翘舌音姿在辅音和元音上基本是共现的,东部以淮河为界,西部出现差异,辅音声母以大巴山为界,元音翘舌音姿分布到四川、云贵一带。

由此可见,这三条同言线是汉语南北方言的重要分界线。

同言线是汉语方言地理区划的基础。在汉语方言分区研究中,目前学界流行的有两种代表性观点:其一,八大方言区(丁声树、李荣 1956);其二,十大方言区(《中国语言地图集》1987)。但对此也有不同看法,丁邦新(1996)认为:在十大方言中,晋方言不可独立,应是官话方言下面的次方言;平话独立的理由也不充分;在官话内部,楚语不应归入江淮官话,东北官话也不该独立。罗杰瑞(1988)采用10语音和词汇标准将汉语方言分为三个大区,即北部方言(对应官话)、中部方言(对应吴方言、湘方言、赣方言)、南部方言(对应闽方言、粤方言、客家方言)。游汝杰(2000)根据罗杰瑞的标准“+”的有无将汉语方言区分为北方话和南方话两区,其中吴方言分为北部吴方言和南部吴方言。后来,他有另行设计10个特征项目,将汉语方言分成北南两区。根据词汇特点,岩田礼教授将此线为“淮河-秦岭线”。另一条是长江线,岩田礼教授(2009)、曹志耘教授(2011)根据词汇和语法特征,认为:淮河-秦岭线和长江线是汉语南北方言的分界线,本文采用系统性的方言语音特征:浊音清化与否及清化方向、入声韵和入声调存在与否、平/翘舌声母的分布,同样将汉语方言分为南北两区,而东部地区分界之处正是淮河和长江之间,在西部由于历史上的移民关系使同言线有所南移(张维佳2011)。

参考文献: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学教研室 1989 《汉语方音字汇》,文字改革出版社。

布龙菲尔德 1980 《语言论》,商务印书馆。

曹志耘 2008 《汉语方言地图集·语音卷》,商务印书馆。

曹志耘 2011 汉语方言的地理分布类型,《语言教学与研究》第5期。

丁邦新 1996 评《中国语言地图集》,《国际中国语言学评论》Vol 1.1:89-92。

李小凡、项梦冰 2009 《汉语方言学基础教程》,北京大学出版社。

罗杰瑞(Jerry Norman) 1988 Chinese, Cambridge University;《汉语概说》(中文版,张惠英译),语文出版社,1995年。

岩田礼 2009 《汉语方言解释地图》,日本东京白帝社。

游汝杰 2000 《汉语方言学导论》,上海教育出版社。

王力 1985 《汉语语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张维佳 2011 汉语卷舌音类地理共现与共变,《语言研究》第4期。

中国社会科学院、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 1987 《中国语言地图集》(汉语方言卷,第一版),香港朗文(远东)有限公司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香港城市大学语言资讯科学研究中心 2012 《中国语言地图集》(汉语方言卷,第二版),商务印书馆。

朱晓农、麦耘、沈瑞清 2017 演化音法学和汉语音法演化研究,《历史语言学研究》第十一辑,商务印书馆。

3 Important Dividing Lines between Northern and Southern Chinese Dialects

ZHANG Wei-ji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 There has been a North-South contrast among Chinese dialects since the medieval China, but where are the dividing lines? Based on the systematic differences and correspondences between northern and southern Chinese dialects, this paper finds out as the dividing lines three major isoglosses which almost overlap one another for their eastern parts and are well matched in the moving directions for the middle and western parts.

Key words: Geographic Lines; Systemic Differences; Devoicing; Entering Tones; Retroflex Sounds

中图分类号:H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263(2018)04-0001-14

基金项目:北京师范大学2017年自主科研基金项目“北京口传语言文化资源数据库建设与研究”(310422117)

作者简介:张维佳,男,1959年生,西安市人,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为汉语方言学与语音史、语言地理学、社会语言学等。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