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云陶洞前,那一缕袅袅的茶烟】◆杜德堂
作者简介
杜德堂,山东省临朐县人,毕业于四川大学,现就职于临朐县市场监督管理局。
-云陶洞前,那一缕袅袅的茶烟-
“出太原西南行五十里,有一座山名悬瓮。山上原有巨石,如瓮倒悬,山脚有泉水涌出。”初中课文对于山西晋祠的描述,让我至今记忆犹深。因而,我的山西之旅首选之地便是晋祠。
在游览晋祠之前,我对晋祠的历史还是有所了解的。
山西的简称为“晋”,究其根源还要从晋祠说起。西周时周成王剪桐封弟,姬虞被封为唐国诸侯,封国位于山西翼城。姬虞兴修水利使人民安居乐业,后其子继位,将都城迁至晋阳(即今太原),因境内有晋水,改国号为晋,并在悬瓮山麓晋水的发源地建起了宗祠,后人称为唐叔虞祠,这便是晋祠的最初起源。
晋国的国力逐渐强盛,不断开疆拓土,到晋文公时便成为了春秋时期的霸主,雄视诸侯百年。因而,“晋”字代表着山西历史上曾经的强盛,而晋祠作为晋文化的发祥地,后来被历代王朝不断扩建。
曾经作为春秋霸主的晋国在战国时期逐渐衰落了,后来被韩赵魏三家瓜分,然而,晋水长流不息,隋朝末年三晋大地再次崛起,李渊在太原起兵建立了唐王朝,进而统一中国,由此开创了大唐盛世。
走向晋祠,我是怀着一种对晋文化和大唐龙兴之地的崇敬心情来的,有寻根之意,然而当我走进晋祠之时,却意外地与明清时期一位隐居晋祠的侠者不期而遇,撞个满怀。
沿着圣母殿旁的石阶而上,有一天然石洞,洞内怪石上刻有“云陶”二字,高古奇迈,乃明末清初山西著名学者傅山所书,此洞便是云陶洞。站在洞前,居高临下,晋祠景色尽收眼底。清朝初年,历经几次反清复明失败后的傅山隐居于云陶洞,他经常在洞前煮茶会客,因而茶烟袅袅。
在晋祠,傅山的墨迹到处可见。圣母殿北侧的周柏,虽饱经沧桑而四季苍翠,傅山为其题字“晋源之柏第一章”,行楷间揉魏碑,练达通脱。难老泉亭内的“难老”匾、圣母殿廊下的“永锡难老”匾均为傅山所题。嵌于文昌宫墙壁上的《文昌帝阴骘文》也出自他的手笔,全篇小楷写成。此外,晋祠的多处地方还有傅山书写的楹联。
当我走到云陶洞前时,石洞的茶烟早已散去,然而,傅山的形象在我脑海里却格外清晰:他不是书画家、学者,而是一位三绺长须、儒冠儒服的老年剑侠,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里,他博学多才、富有智谋、医术高超,而且怀有绝世武功,他作为剑侠的名字叫傅青主。
在梁羽生的笔下,傅青主乃无极派宗师,手持宝剑名唤“莫问”,因天山晦明大师为其修复断剑而得名。梁羽生之所以能塑造傅山反清复明的侠客形象,其实是有依据的。
以晋阳为中心的古并州地区,处于草原游牧民族与中原农耕民族冲突的前沿地带,自古崇尚勇义、民风劲悍, “并州儿”便是侠客和勇士的代名词。傅山本就出生于文武兼备的官宦之家,在古并州这样的环境中成长的傅山崇勇尚武便是很自然的事了,而傅山本身就有侠义的性格,清代史学家全祖望曾说傅山“性任侠”,傅山也曾自述“每耽读刺客游侠传,便喜动颜色”。明朝末年,傅山因为恩师袁继咸冤案,组织山西诸生赴京“伏阙讼冤”,便是其侠义性格的体现。
傅山作为道家龙门派第六代传人的身份,也为他的侠客形象增添了佐证。明朝灭亡后,傅山拜五峰山道士郭静中为师出家为道。他遍览佛家和道家养生健体之书,又嗜学岐黄医典,结合道家吐纳导引之功和人体的经络走向,与古代流传下来的八段锦、易筋经等融会贯通,因而对武术有着深入的理解,据称山西绵山的太极拳即为傅山所创。
在傅山的诗词中,也常有关于习剑的描述,他有时以“雄剑耻未举,碧霄知有文”来表达他心中对反清复明的希望,有时直抒“盘根砺吾剑,金铁满山鸣”的壮怀,有时以“快心须一剑,斫却看平夷”来表达他的愤懑,有时发出“剑术惜其疏,举杯饮欲忘”的喟叹,而从他的诗句“剑术一人敌,杯中万虑冥”大体上可猜度他的剑术之高。
也许,正是傅山诗词里这个“剑”字启发了梁羽生,将其塑造为剑侠。
但武侠小说毕竟是虚构的,与小说里傅青主儒冠儒服的剑侠形象不同,晋祠云陶洞里的傅山其实是一副红衣道人的打扮。
明崇祯十年(1637年),赴京请愿使傅山名振士林,但甲申之年(1644年)明王朝灭亡,李自成败走,清王朝定都北京后不久占领太原。河山剧变,让傅山的内心极度痛苦,他在诗里写道:三十八岁尽可死,栖栖不死复何年?因为崇尚老庄哲学,同时也出于对清廷剃发的反抗,傅山在寿阳五峰山出家为道了。因身着红色道袍,他自号“朱衣道人”。朱衣暗含着对亡明的怀念。
作为朱衣道人的傅山,在清初十余年时间里为反清复明奔走各地,确实与剑侠傅青主有着大致相同的人生轨迹。
清顺治三年(1646年)初,傅山身披朱衣从盂县回到太原,他离开盂县不久,那里就爆发了反清农民起义,这是他点的一把火。回到太原的傅山变卖了所有家产,以行医为名在晋祠云陶洞隐居,但他实际暗地里同三立书院的薛宗周、王如金等人策划在汾阳建立武装抗清秘密根据地,待机起义。
在晋祠隐居期间,傅山收到恩师袁继咸拒不降清被杀的消息,曾经秘密潜入京城收集恩师遗稿。对于这次密潜入京的行动,史书没有详细的记载,但足见傅山的侠客风采。
清顺治六年(1649年),原明朝将领姜骧反清,派兵包围太原。薛宗周、王如金等人率汾阳农民积极响应,与清兵在晋祠以北赤桥附近激战五日,双双阵亡。事后,傅山满含悲愤为两人作《汾二子传》。
此后的傅山离开晋祠寓居祁县。祁县戴廷栻曾是傅山在太原三立书院时的同窗,清顺治九年(1652年),戴廷栻因梦而建丹枫阁,阁体重彩朱红大漆,寄托了戴廷栻反清复明的宏图大志。傅山亲笔为其书写匾额和《丹枫阁记》,丹枫阁因而名声大振,与江苏如皋冒襄的"水绘园"遥相呼应,成为大江南北反清斗争的营垒。
清顺治十一年(1654年),因南明总兵宋谦在晋豫边界反清事败,傅山受牵连被捕入太原府狱,这就是“红衣道人案”。在狱中他受尽折磨,但他坚贞不屈,后来经多方营救获释。出狱后的傅山悲愤地写下了“有头朝老母,无面对神州”的诗句。
十年抗清斗争的失败,使傅山痛切地感受到理性总结的必要,他隐居在晋祠等地开始了学术研究,他试图从思想角度去探究明亡的原因,对宋明理学进行了尖锐的批判。此时的傅山,已经不再是剑侠傅青主了。
因为各地反清复明斗争已相继失败,清朝统治者逐步改变了原来的高压政策,开始以怀柔手段稳定社会。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傅山所隐居的晋祠成为了名人汇集进行学术研究的场所。顾炎武于顺治十七年(1660年)客寓晋祠,与傅山和考据学大师阎若璩进行学术交流,浙江学者朱彝尊也曾先后五次来游晋祠,参加学术研究。
其实,刚出狱时的傅山对反清复明仍抱有幻想,但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郑成功反攻江淮失败,傅山赶往南京接应未成后,他便彻底失望了。
在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的开篇,傅青主携冒襄之女冒浣莲在山西五台山出场,并在混战中与清康熙皇帝相遇。其实,傅山登五台山时是在康熙元年(1662年),那年康熙皇帝即位不久刚刚七周岁,不可能出现在五台山,而傅山则是在登北岳恒山之后路过五台山。此时的傅山已57岁,处在母亲去世、各地反清斗争相继失败的极度悲愤心情中,他的《五台八首》诗里充满了浓厚的时代凄凉之感。
回到晋祠的傅山,与其子傅眉以行医和卖字画为生,他在诗里写道:烧香捣药浑无见,画纸围棋细有闻。卖药方才遗有价,还能沽酒醉山宾。
晋祠少有游人,偶有好友来访,傅山便用难老泉水煮茶以待,茶烟袅袅升腾而上,为深秋叶落倍显寂寥的晋祠平添一缕烟火气,此时的傅山已彻底摆脱剑侠的影子,而成为归隐的世外高人了。顾炎武特别推崇傅山,在其临终前曾说“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傅山的思想逐渐趋于成熟,同时他在先秦诸子、佛道文化、诗书画以及医学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世人有“字不如其诗,诗不如其画,画不如其医,医不如其人”的说法,可见其各方面的成就。梁启超曾将傅山与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并称为"清初六大师"。
虽然世人说傅山字不如其诗,其实他的书法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被时人尊为“清初第一写家”,他的“四宁四毋”理论对后世书法产生了重要影响。
傅山的书法是从颜体起家的,因为他尊崇唐代颜真卿的骨气,但他在青年时期也曾学习过元代赵孟頫的书法,然而明亡以后,傅山的国破之恨无法释怀,转而变得对出仕元朝、成为贰臣的赵孟頫极为鄙视,进而鄙视其书法。他曾经告诫子孙:“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痛恶其书浅俗如无骨。”
然而,随着清朝统治的日益巩固,目睹社会的逐步稳定和繁荣,傅山开始了重新思考。他在诗里写到:秉烛起长叹,其人想断肠。赵厮真足奇,管婢亦非常。在诗里,他表达了对赵孟頫夫妇艺术成就的认可,这时的傅山开始理性地看待赵孟頫,并从精神层次上理解了他为汉文化薪火相传所忍受的心灵痛苦。
傅山对赵孟頫看法的转变,很可能是源于其因为宋谦案被捕入狱后的经历。
傅山在狱中经秘密关系得知宋谦已死的信息后,便咬定自己从未参加宋谦的反清活动,任凭严刑拷打,始终拒不认罪。在降清官员龚鼎孳等人的多方营救下,清廷最终将其释放。
出狱后的傅山曾言:“死之有余恨,不死有羞愧”。想到跟他同时被捕的还有很多抗清志士,他们要么被判以极刑,要么被流放边地,如果没有好友鼎力营救,自己不可能苟活人世,他的心里充满了羞愧。
作为前朝遗民的傅山可能没有意识到,因为他在文坛和宗教界的影响力,清廷其实对他是有所忌惮的,而大批降清的前朝官员在失节后,更不愿再失义于朋友,因而也不遗余力地营救他。
龚鼎孳,明崇祯七年进士,先降李自成后降清,在他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时,“朱衣道人案”上报朝廷,龚鼎孳极力为傅山开脱,案平狱解。后来,傅山曾派傅眉专程赴京拜谢。
对于降清的前朝官员,傅山早年多有鄙夷之色,但在出狱后,他逐渐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语言由刻薄变得和缓,但他仍然坚持着他的遗民气节。
为消除前朝遗老的反清意识,清康熙十七年(1678年),清廷颁诏开博学宏词试。傅山称病固辞,被阳曲知县戴梦熊强行连床抬往京城。至京后,傅山称病卧床不起,宰相冯溥带众多官员多次拜望诱劝,傅山卧床处之淡然,康熙皇帝只得恩准免试,授封其“内阁中书”的虚衔。
从京城返回山西后,傅山多在崛围山青羊庵潜心著述,但他在晋祠留下的身影,却为晋祠增添了独特的文化内涵,正如他的诗句: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