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我在北京做推拿
文/田田(医生)
我对北京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也许因为是首都,也许因为北京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遍地的高楼大厦,也许是从小就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我出生在河北的农村,患有先天性的视力残疾,眼睛发育不良,白内障,玻璃体浑浊,一只眼睛角膜白斑,影响外观。小时候不懂,只记得爸爸经常带我去北京,我还以为是去玩呢。长大之后,看到了自己以前的病历,有两个月、三个月、六个月、八个月、一周岁、一周岁半、两周岁……才知道自己在不停地往北京跑。
我九岁的时候才上小学,上课的时候,老师让同学们朗诵,抄写。别的同学都能跟上,我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们在读什么、写什么。原来我是看不见黑板,看不见书上的字,甚至看不到老师到底在哪个位置。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眼睛这么不好。放学前,老师布置了作业,我回家之后,也像别的同学一样做作业,但是根本看不见书上写的是什么,我就问父亲,父亲给我讲,但我还是看不到,也听不懂,我急哭了,抢过书本,仍去上学。
后来我总是趴在书本上面努力看,可能是眼睛锻炼后慢慢恢复了一些,慢慢地可以看到书上的字了,因此我也能跟上老师的节奏,竟然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在之后的考试中,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老师和父母都感到诧异。从此同学不再欺负我,老师也照顾我了,老师还经常以我为典型,来激励别的同学。
转眼到了2000年,似乎人类步入了一个新时代,医学也应该有了新的进展,不死心的父亲,又带我去北京了。
这次联系了一个在首都机场上班的叔叔,据说叔叔认识同仁医院的眼科专家,能让专家给好好看看。这次来到北京,我们仍然是住在大大家,我去看病的时候,大大也陪着,机场的叔叔帮我们联系了专家。父亲用专家不一定能听懂的家乡话,叙述着我从小到大的看病经过,越说越伤心,最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专家看了我从小到大的病历,又让我去做了一些检查,最后说了一句:“要是能早点遇到我,也许还能提高些视力,现在太晚了!”父亲很沮丧,大大不停地安慰父亲。一个人面对命运的摆布,竟是这样无能为力。为了让我们放松心情,叔叔带我们去了首都机场,登上了一架小型飞机,新鲜了一下,也算不虚此行。
上初中的时候,听姥爷说过,我很小的时候,他和父亲带我去北京看眼睛,为了能挂到号,半夜就要在医院门口排队。也听别的长辈说,母亲在怀我的时候吃药了,导致我眼睛有缺陷。母亲后来也跟我提起过,哭着对我说:“不要怪你娘……”我从来没有怪母亲,因为这已是既成事实,也不是她的意愿。虽然母亲没有给我一个完美的身体,但却给了我一次生命的机会。虽然生命的路程有些坎坷,但生命不正是一个酸甜苦辣的过程吗?如果不是母亲,我都不能来到这个世界。在痛苦的时候,我会安慰自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会用司马迁、海伦·凯勒来激励自己。
高三办下了残疾证,县残联给我推荐了几所特殊教育大学,也就是招收残疾人的大学。一张纸上只写了几所学校的名字,但学校怎么样,有什么专业,我都一无所知,我觉得应该用电脑查一下。在当时的农村还很少有电脑,因为我视力不好,我从来没有上过计算机课,不会用电脑。为了了解情况,我找我们村的一个大学生,陪我去县城的网吧上网,终于查到一些内容,心里才有底了。
高三的下学期,我决定考这类大学。其中北京联合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和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的针灸推拿专业适合我。此时报考时间挺紧迫的,真有点儿像1977年恢复高考的感觉了,我催促着父亲给我报名。报名还需要往学校寄一些材料,有健康体检单、身份证复印件、教育局开的证明之类的。为了弄这些材料,父亲放下家里的活,陪我在县城跑了几天,最后按时寄出了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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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结果出来了,我报考的两所学校都录取了我。家人、老师和同学都为我高兴。父亲问我上哪一所学校,这次又该为选择学校动脑筋了。
两所学校各有各的好,北京的那所在首都,有区位优势,也可以享受到北京的优惠政策,但成立时间短,特殊教育学院是独立的一个学院,规模小;长春的那所是综合性的,建院时间长,规模也大。后来北京联合大学还特意打来电话说给我减学费,但是最后我还是选择了长春大学,就这样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我家是农村的,家里条件也不算好。见到有学长假期出来打工挣钱,我也萌生了这种念头。一个学长给我介绍了北京管庄一家按摩店,放假之前就联系了一下,决定大二寒假过去,说好了是保底600元,虽然并不多,但自己是新手,要求也就不高。第一次只身在外漂泊,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害怕迷路,无依无靠,受人欺负。但是作为一个男人,应该勇敢地面对生命中的一切。我安排好行程,记好了路线,坚定地迈出了这一步。
来到店里,一个女老板和一个女员工,都比我年长,我都喊姐,我初来乍到,也缺少生活阅历,没有工作经验,好在两个姐心肠好,对我也照顾,让我适应了在外漂泊的生活。在一个月打工期间,学到了不少东西。店里的生意并不好,可能因为这里是北京郊区,这里住的人,都是外地来北京打拼的,也没有那么强的消费能力。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一个内蒙古的大哥,经常带着母亲来店里做按摩,他自己从来不做,听老太太说话也是内蒙古口音,但我听不太懂。
虽然老板人挺好的,但是一个月下来给我算工资的时候,只给我200元。我当时心里很崩溃,老板说:“你什么都不会,来这里我们还教你东西,干的活也不多,不能给你保底600元。”我和她讨价还价,最后给了300元。感觉很丢人,同时也懂得了生活的不易。
之后无意中听同学说,北京有一家老的按摩店,老板很厉害,原来是医院的医生,后来辞职开店,生意不错。他做一次推拿600元,他一般是给大领导按摩。我顿时感觉很厉害,想着大二暑假,我就去这家按摩店打工,也能学到些知识技能。
刚一放假,我又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因为视力不好,我先在网上查清了路线,做到心中有数。其实现实中还是要一边走一边问,最后找到了人大附近的那家按摩店。当时老板不在,店长不能做主留下我,让我第二天中午再来找老板。当时我的心里很着急,身上没带多少钱,也舍不得住宾馆,我问:“我这一晚上去哪里过呢?”店长说:“你可以去网吧。”
我决定去网吧过一夜。于是拿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在陌生的路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发出刺眼的光,大小车辆川流不息,北京的繁华与我的落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走到一家小饭店,吃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打卤面,面的量不少,吃得饱饱的。吃完饭我问老板:“附近有网吧吗?”“那边的紫金大厦有网吧!”我又拿起行李箱,一边走一边问,这时天已经黑下来,我走路已经很不方便了,此刻天气又那么闷热。
我是上了大学才开始接触电脑的,对网络和电脑很感兴趣。视力不好玩电脑又那么吃力,要把身体往前倾,脸几乎要贴在屏幕上,距离屏幕也就五厘米到十厘米的距离。玩到11点多,可能是前一天晚上坐火车,比较困倦,到这时,上眼皮就已经抵抗不住地球引力了。我就退了电脑,离开网吧。走在楼道里又不知道去哪里,找了一个角落,安静地坐下来,半睡半醒待了一夜。不时还有过路的人把我惊醒,似乎还在议论我。
第二天早上醒来,去了人民大学,在餐厅里吃了早餐,在校园里面逛来逛去,看到报告厅里有学术报告,就想进去听一下,门卫把我拦下,不让进去,我就找了一个阴凉的地方,一直坐着到中午。顶着火辣的太阳,又去按摩店应聘,一边走一边冒汗,来到店里顿时感到清爽无比,这次终于见到了老板,老板试了我的手法,决定留下我,当时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终于不用再睡楼道里了。
这家店里有店长和四个员工。分别是陈哥、刘哥、段姐、玲玲。从谈话中得知,陈哥和小段与我是老乡,刘哥家是山东的,和我家离得也很近。玲玲是陕西的。陈哥在这里七八年了,刘哥也两三年了。大家都比较熟络了,性格都好,相处融洽,对我也挺客气,不欺负我新来的。
来店里的很多人都是老顾客,有的已经搬离了这个小区,还是来这里做按摩。而且都是挺有素质的人,说话都比较客气。印象比较深刻的有一个东北的大姐,每次来了都找我。有一次她说头疼,眼睛胀。我问她视力有下降吗?她说没有。我说:“那也应该去检查一下眼压,有可能是青光眼,青光眼的症状,就是这个症状。”后来她再来时,说去检查了,眼压确实高,已经开了眼药水。
大学期间其他同学都买电脑了,玩得很溜,自己也挺喜欢电脑,心想不会用电脑,以后就要被淘汰了。于是跟家里商量了下,他们也同意,说需要多少钱都给我。我从小就在父母的庇护下长大,不想再依靠父母,所以才会出来打工。自己打算用挣来的钱买电脑,还不够,就找家里给贴补了一部分。我叫上一个同样在北京打工的同学,陪我到中关村,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一个月结束了,我回家和父母团聚,顺便带上笔记本电脑也让他们看一下。以前在地铁上,见到过有卖艺乞讨的人,在北京西站,又见到伸出不完整的上肢向我乞讨的人,我心想,其实我也很惨。于是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努力,靠双手来养活自己。
大三的暑假,我又来北京打工了,还是那家老店。这次和同学结伴,好几个人都没有买到坐票,站了十几个小时过来的。大约是凌晨两点到了北京,出了北京站之后,没有别的去处,就在出站口的广场,一直等到天亮。不时有人过来推销旅馆,倒也不算贵,一百元左右的样子,但我们都是穷学生,也没有理会,仍然继续坚守到天亮。等到地铁通车之后,我们各自奔向了自己要去的方向,于是就这样分别了。
这年夏天,北京下了很大的雨,听说北京城市内涝,有人淹死了,真是世事难测。当时就感觉,生命是这么的脆弱,活着比什么都好。
大四的寒假,我又一次来到北京,之前在网上查到了一家高级宾馆,也是一家地方政府招待处,招聘按摩师。于是我就电话应聘了一下,对方说:“你过来试一下吧。”过完年我就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傍晚才到了北京,好不容易找到地方,见到了面试的大哥,大哥说话也很中肯,说我的形象不好,不适合在他们这里工作。应该还是我的角膜白斑影响形象吧!这样一个高档的宾馆,我确实不适合。
好在我还有第二手的准备,这个地方留不住,那就换个地方吧!我拉起行李箱离开了。之前存了几个按摩店的电话,但是没有真正联系,现在只能临时抱佛脚,就开始一一给他们打电话,看哪里需要招聘按摩师。打了一个电话工资太低,打了一个不招人,这时天已经黑了,我在外面行动已经不方便了。最后打通了一个,说让我过去试试,我也只能勉强接受了。到了晚上10点多我还没有吃饭,一直在路上奔波,下了地铁,又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最后终于找到这家按摩店应聘,店里各方面还可以,老板也没有试手法,就说让我留下,虽然是个女老板,但感觉人很爽快。这时已经11点多了,他们店里有很多人在玩,玩得特别起劲,我在一边一直坐着,直到困倦得不行了,看他们也没有收场的意思,于是继续等着。终于等到该休息的时候,店里的七八个员工睡在一间大屋子里,不时有人发出声响,还有人打呼噜,我实在累得不行了,也顾不上这些便呼呼大睡起来。
第二天开始上班,感觉店里的员工彼此之间有一种隔阂,氛围有点压抑。他们都是老员工,都有自己的顾客,我只能闲着没事在一边待着。下午有人过来拔火罐,老板把这个活让我做了,这个顾客应该是个老北京人,说话很不和谐,总是指责我的不对。店里的一个老员工,是个山东人,个子不高,四十来岁,也在一边指责我这里不对那里也不对,很明显不是指导我,而是给我小鞋穿,有一种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感觉。我初来乍到,也不敢得罪人,而且本身有残疾,如果闹僵了,还会吃更多亏,只能闷声不语老老实实地干完活。这家店里的员工本来就多,我又来抢他们的活,他们排挤我也是正常的。
第三天,店里来了一个年长的个子高高的大哥,说是店里最有资历的员工,之前有事回家了,现在他回来了。这个人对我倒是很客气,明显就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别的员工也都敬畏他,他主动给我讲了店里的一些东西。我从心底里感激他,但现在已经忘记他叫什么名字。这一天也没有接待一个顾客,我也不想在这里待了,晚上我跟大哥提出来,大哥说:“你跟老板说一声就行,但你之前干的活,肯定是不给你钱的。”我说:“没事,我知道。”
我想,再去一个新的地方也不一定合适,不如还回原来的老店。我就给之前的老板打了电话,老板说:“你过来吧,店里也缺人手。”跟这边老板告别,就像回老家一样奔向了之前那家店。
进门见到了熟悉的陈哥、玲玲,熟人相见,分外高兴。还多了新人小薛、小贝,却少了一个刘哥。之前和刘哥最熟悉,刘哥不在了,感觉有点别扭。店长说:“刘哥和他老婆回山东老家自己干了。”几天后店长说:“小刘要回来了。”第二天中午,刘哥背着一个大麻袋走进门来,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似的腼腆,说:“老婆刚生了孩子,在老家挣不到钱,过不下去了!”这就是想逃离北京,又不得不逃回北京吧。
我毕业后进入一家医院,工作了四年多。虽然上了五年大学,但工作中还是有很多不懂的东西。每当不能很好地给病人解释病情,治疗没有明显的效果,内心都很愧疚。但医生不是神仙,医学也不是万能的,很多疾病是无法治愈的,就像我的眼睛,也是无法治愈的。健康才是1,其他的都是0,希望每个人都珍惜健康,不要等到失去了才追悔。
我是个在性格上很执拗的人,对病人全心全意,努力做到最好,有的病人看我年轻,还是不信任我,我心里很失落。有朋友说:“你这个职业是越老越吃香的。”也有病人说:“当医生好,一辈子都在做好事。”听到这些,也就想开了。当一名医生,知识要不断地更新,活到老学到老,还要有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的精神。
从我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生命中充满了坎坷。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设计者和实施者,命由天定,运靠自己。虽然路不好走,无非是比别人多付出些,辛苦些。这就像我和命运在比赛,我处于劣势,也不会气馁。面对强大的对手,更要奋力一搏,绝不认输。
高中老师给我的临别赠言“永不放弃”,同学给我的临别赠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将是我生命的写照。我的一生永远在前进的路上,永不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