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边城》美文摘抄(上) 河北 人生淡如菊
2021.09.29 星期三
鉴赏‖《边城》美文摘抄(上)
河北 人生淡如菊
《边城》一首哀婉凄美的田园牧歌......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都可以计数。
——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
——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须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酉水中游如王村、岔、保靖、里耶和许多无名山村,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
—— 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若有奇迹可以发现,人的劳动的成果,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地无一时不使人神往倾心。
——专以介绍水手为事业,吃水码头饭的,在河街的家中,终日大门必敞开着,常有穿青羽缎马褂的船主与毛手毛脚的水手进出,地方像茶馆却不卖茶,不是烟馆又可以抽烟。
——五月端阳,渡船头祖父找人作了替手,便带了黄狗同翠翠进城,到大河边去看划船。河边站满了人,四只朱色长船在潭中划着。龙船水刚刚涨过,河中水皆泛着豆绿色,天气又那么明朗,鼓声蓬蓬响着,翠翠抿着嘴一句话不说,心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快乐。河边人太多了一点,各人尽张着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黄狗还留在身边,祖父却挤得不见了。
——翠翠虽被那乡绅女儿喊到身边去坐,地位非常之好,从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
——雨后放晴的天气,日头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点儿力量。溪边芦苇水杨柳,菜园中菜蔬,莫不繁荣滋茂,带着一分有野性的生气。草丛里绿色蚱蜢各处飞着,翅膀搏动空气时做声。枝头新蝉声音虽不成腔,却已渐渐洪大。两山深翠逼人的竹篁中,有黄鸟与竹雀、杜鹃交递鸣叫。翠翠感觉着,望着,听着,同时也思索着:
“爷爷今年七十岁……三年六个月的歌——谁送那只白鸭子呢?……得碾子的好运气,碾子得谁更是好运气……”
——天已快夜,别的雀子似乎都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各放散出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还有各种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下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应和,实在太美丽了。
——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都在那份长长的白日下医治好了。天气特别热,各人只忙着流汗,用凉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去午睡,高处既极凉快,两山竹篁里叫得使人发松的竹雀和其他鸟类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梦里尽为山鸟歌声所浮着,做的梦也便常是顶荒唐的梦。
——老马兵接着就说了一个做新嫁娘的人哭泣的笑话,话语中夹杂了三五个粗野字眼儿,因此引起两个年轻长年咕咕的笑了许久。黄狗在屋外吠着,翠翠开了大门,到外面去站了一会,耳听到各处是虫声,天上月色极好,大星子嵌进透蓝天空里,非常沉静温柔。
《黔小景》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小小雨总是特别多,像快出嫁时乡下姑娘们的眼泪一样,用不着什么特殊机会,也常常可以见到。春雨落过后,大小路上烂泥如膏,远山近树全躲藏在烟里雾里,各处有崩坏的土坎,各处有挨饿太久全身黑区区的老鸦,天气早晚估计到时常常容易发生错误,许多小屋子里,都有面色憔悴的妇人,望到屋檐外的景致发愁了。
——因为新年的过去,新货物在节候替移中,有了巨量的吞吐出纳,各处春货都快要上市了,加之雪后的春晴,行路方便,这些人,各在家中先吃得饱饱的,睡得足足的,选了好的日子上路。官路上商人增加了许多,每一个小站上,也就热闹了许多。
——但吹花送寒的风,却很容易把春雨带来。春雨一落后,路上难走了。在这官路上作长途跋涉的人,因此就有了一种灾难。落了雨,日子短了许多,许多心急的人,也不得不把每日应走的里数缩短,把到达目的地的日子延长了。
——于是许多小站上的小客舍里,天黑以前都有了商人落脚。
——把饭吃过后,就有了许多为雨水泡得白白的脚,在火堆边烘着,那些善于说话的人,口中不停说着各样在行的言语,谈到各样撒野粗糙故事。
——这时门外边雨似乎已止住了,天上有些地方云开了眼,云开处皆成为桃红颜色,远处山上的烟雾好象极力在凝聚,一 切光景在到黄昏里明媚如画,看那样子明天会放晴了。
——可是这时节,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微笑,又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
《八骏图》
——草坪树林与远海,衬托得如一幅动人的画。
——“我房子的小窗口正对着一片草坪,那是经过一种精密的设计,用人工料理得如一块美丽毯子的草坪。上面点缀了一些不知名的黄色花草,远远望去,那些花简直是绣在上面。我想起家中客厅里你作的那个小垫子。草坪尽头有个白杨林,据听差说那是加拿大种白杨林。林尽头便是一片大海,颜色仿佛时时刻刻都在那里变化:先前看看是条深蓝色缎带,这个时节却正如一块银子。”
——听说你是很柔顺贞静作了一个人的太太,这消息使熟人极快乐。……死去了的人,死去了的日子,死去了的事,假若还能折磨人,都不应当留在人心上来受折磨;所以不是一个善忘的人企想“幸福”,最先应当学习的就是善忘。我近来正在一种逃遁中生活,希望从一切记忆围困中逃遁。与其尽回忆把自己弄得十分软弱,还不如保留一个未来的希望较好。
——我不久或过××来,我想看看那“我极爱她她可毫不理我”的女孩子。三年来我一切完了。我看看她,若一切还依然那么沉闷,预备回乡下去过日子,再不想麻烦人了。我应当保持一种沉默,到乡下生活十年,把最重要的一段日子费去。
——暑期学校按期开了学。在校长欢迎宴席上,他似庄似谐把远道来此讲学的称为“千里马”;一则是人人皆赫赫大名,二则是不怕路远。假若我们全是千里马,我们现在住处,便应当称为“马房”了!
——有时两人在房子里盘桓,有时两人就在窗外那个银杏树夹道上散步。那来客看样子约有二十五六岁,同时看来也可以说只有二十来岁。身材面貌皆在中人以上。最使人不容易忘记,就是一双诗人常说“能说话能听话”的那种眼睛。也便是这一双眼睛,因此使人估计她的年龄,容易发生错误。
《贵生》
——秋天来溪水清个透亮,活活的流,许多小虾子脚攀着一根草,在浅水里游荡,有时又躬着个身子一弹,远远的弹去,好像很快乐。贵生看到这个也很快乐。......天气极好,正是城市里风雅人所说“秋高气爽”的季节;贵生的镰刀如用得其法,也就可以过一个有鱼有肉的好冬天。
——第二天,天一亮,贵生带了他的镰刀上山去。山脚雾气平铺,犹如展开一片白毯子,越拉越宽,也越拉越薄。远远的看到张家大围子嘉树成荫,几株老白果树向空挺立,更显得围子里正是家道兴旺。一切都像浮在云雾上头,缥缈而不固定。他想围子里的五爷、四爷,说不定还在睡觉做梦,梦里也是五魁八马、白板红中!
——杂货铺一到晚上,毛伙就地烧一个树根,火光熊熊,用意象在向邻近住户招手,欢迎到桥头来,大家向火谈天。在这时节畜牲草料都上了垛,谷粮收了仓,红薯也落了窖,正好是大家休息休息的时候,所以日里晚上都有人在那里。
——贵生上街去办货物。买了两丈官青布,两丈白布,三斤粉条,一个猪头,又买了些香烛纸张,一共花了将近五块钱。东西办好,贵生高高兴兴带了东西回溪口。
长工见贵生办货不少,带笑说,“贵生,你样子好象要还愿,莫非快要请我们吃喜酒了?”
另一个长工也说,“贵生,你一定到城里发了洋财,买那么大一个猪头,会有十二斤罢。”
贵生知道两人是打趣他,半认真半说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个猪头三斤半,正预备焖好请哥们喝一杯!”
分手时一个长工又说,“贵生,我看你脸上气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说,瞒我们。”
几句话把贵生说的心里轻轻松松的。
《丈夫》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全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楼上四海春茶馆喝茶的闲汉子,俯身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宝塔边“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面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甬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块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轻乡下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热忱而切实的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样,叫这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既不和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轻而强健的丈夫,跟随了一个同乡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妇人就毁了。但那毁是慢慢的,因为很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旧好好的保留着那乡村纯朴气质的妇人。所以在本市大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轻女子的来路。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轻的丈夫,在娶媳妇以后,把她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情。
——这种丈夫,到什么时候,想到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轻的媳妇,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媳妇的面了,媳妇不能回来,自己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那个工作时常不离口的短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像访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明白后,到了船上,小 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服,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那呆相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变成像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乡下做媳妇的羞涩畏缩神气了。
——听女人问起钱,问起家乡豢养的猪,这作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丈夫的身份,并不在这船上失去,看出这城里奶奶还不完全忘记乡下,胆子大了一点,慢慢的摸出烟管同火镰。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手掌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缘故。吃惊也仍然是暂时的事,于是这做丈夫的,一面吸烟一面谈话……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仍然在吸那有新鲜趣味的香烟。来了客,一个船主或一个商人,穿生牛皮长统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荡的上了船。一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觉。那洪大而含糊的声音,那势派,都使这作丈夫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梢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火。这丈夫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和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
《龙朱》
——白耳族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会参预过雕塑阿波罗神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族长儿子龙朱年十七岁,为美男子中之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象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譬全是为了他的美。其他的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都多。
——白耳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在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洞,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来,即在太阳下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
——如今是九月。打完谷子了。打完桐子了。红薯早挖完全下地窖了。冬鸡已上孵,快要生小鸡了。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年青妇人全都负了柴耙同蔑笼上坡耙草。各处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峒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
——天气渐渐夜下来,各处有雀叫,各处有炊烟,龙朱废然归家了。
——龙朱过了一个特别的烦恼日子。半夜睡不着,起来怀了宝刀,披上一件豹皮小褂,走到堡墙上去瞭望。无所闻,无所见,入目的只是远山上的野烧明灭。各处村庄全睡尽了,大地也睡了。寒月凉露,助人悲思,于是这个少年王子,仰天叹息,悲怀抑郁。且远处山下,听有孩子哭声,如半夜醒来吃奶时情形,龙朱更难自遣。
——龙朱想,这时节,各地各处,那洁白如羔羊温和如鸽子的女人,岂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好梦?
《萧萧》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会有的事情。
——唢呐后面一顶花轿,两个夫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没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必然将有许多新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这些事想起来,当然有些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哭,于是就哭了。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大家饭后坐到院中心歇凉,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远近声音繁密如落雨,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各种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乡下的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蹋,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样的,各有所得,各属分定。许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完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的劳作,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到秋八月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真的已来了,院子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小笠帽玩。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丈夫家有一年半了。
——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一家中人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粝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子,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作者简介】
人生淡如菊(文言)
河北大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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